第五章(第4/21页)

他没有跟着那两个女人。他来这里是为了喝上一口水,逗留一会儿,咬一口鳄梨,为钢琴待在这里,明天好好睡上一整天,因为德雷克、大兵和厄尔尼·保罗让他没有在夜里睡着。因此他才一反常规和一切民族自我保护的习惯,白天睡觉,而夜里在宅子内巡视。他待在这里很累。即使在夜间,他四处行走寻找食物,尽力思考下一步行动时也很疲惫。回到小船上,等候其中的一个女人再次驾船外出?在岛上查看一圈,也许能找到一只摇桨的船——得是无主的——然后趁天黑划到城里?干干小工,赚够飞到迈阿密的钱,然后一路返回家乡?冒险敲开别人的门请求帮助,或许能得到接纳?每一种可能性看来都不错,但似乎都很愚蠢。但他白天太累,夜里又太饿,前途不明。随后他被自己的梦话吵醒了。他进入宅子的第一夜纯属偶然。他常去找吃的和瓶装水的食品间的破窗户被钉上了木板。他试了试门,发现没有锁。他走了进去。在月光下看到一篮菠萝,他拿起一个塞进衬衫,也顾不得外皮上的刺。他聆听了一会儿,才把冰箱门打开一道缝。冰箱中的灯光如同一根棍棒射进厨房。他尽量遮住门缝,把手伸进冰箱。蜡纸中包着三个鸡翅。他一下子全拿了出来,关好门。室内的寂静比起户外夜间的响声更令人心惊。他推开一扇摇摆的门,向被月光照亮的房子中间偷看,房子中间有一张大桌子,天花板上有一盏枝形吊灯。这房间通向一个厅,他进去一看,厅又通着前门,他打开门便回到了屋外。鸡肉太棒了。自从那天想家想得发疯跳下大海以来,他还没尝过荤腥。他连鸡骨头都吃得一干二净,不得不控制自己别再马上回去洗劫冰箱里的存货。等以后吧。他告诉自己,等到第二天夜里。他当真等了。于是到第二天晚上,他都要进屋,过了一星期,他才大着胆子上楼,当时的心情既好奇又亲切。楼上第一间卧室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左手那间不空,里面睡着一个女人。他想看一眼,但不想待在里面看个仔细,因为他没有跟着那两个女人。甚至都没有把她们看清楚。所以他第一次进她的房间只待了几秒钟,看到她在睡觉。谁都会告诉他,这仅仅是开始。想到钢琴、齐安涅和这个睡觉的女人,他一定会在这儿待下去,直到他确确实实地和她一起过夜,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满足啊:背靠墙壁坐在地板上,怀里揣着水果(如果找得到,还会有肉),与一个睡着的女人相伴。他对她的欲望如此巨大,已经失去了焦点,从而扩展到他的眼中、他衬衫里的橘子、窗帘和月色上,扩展到她周围的一切地方的一切东西上,而不去管她。

他每晚都要花些时间与她在一起,渐渐了解了这栋宅子,在天快亮了、厨房里快开始有人活动时他就会溜出去。现在他站在太阳地里,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喜欢上这种生活方式了。这栋房子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自己的房子。他在夜间拥有它,还有一个睡美人做伴。他逐渐了解了住在这里的人。逐渐忘记了他没有跟着那两个女人。他觉得他确实跟着她们来到这里。只有此时此刻他才记起,他追随的是鳄梨、口渴和钢琴。而此时此地,他满怀新生儿般的即兴的计划。

他不喜欢做长远打算,但他觉得他得编个故事来告诉他们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噢,他只身独处了这么久,躲藏、逃亡了这么久。在八年之中他登记过七个身份,以前还有些没登记过的,所以他几乎想不起他原本的真名实姓了。实际上,他最真实的名字从未在任何社会安全卡、工会权益卡和失业证明上出现过,而所有知道或记得他的真实姓名并能将其同他本人联系在一起的人很可能都已经不在人世。儿子。这就是用来称呼真正的他的名字。他从不对这个“他”撒谎,在夜间珍藏着“他”,而且不想“他”死去。其余的“他”就像他说出的话——都是即兴杜撰的,是为保护“儿子”不受伤害,至少也是为确保其真实存在的安全。

他透过窗户看到地上有一个男人的背影,那人正弯着腰干着切割挖刨的杂活。他曾经看到那个黑人在房前屋后进进出出。他盯着那人的背影。她叫他杂工。那便是杂工的背影。他了解背影,研究过它们,因为它们能揭示一切。不是眼睛,不是手,也不是嘴,而是后背,因为后背就简单地摆在那里,没有受到保护,也没法弄虚作假,如同这个杂工的后背,如熏制厂的吊床般伸展,可供流浪工过夜。这样一个后背是上帝创造水以来每处溃疡的痛楚、每根颈神经的刺痛、每次牙痛、每列错过的返乡火车、空荡荡的邮筒、关闭的汽车站、 “请勿打扰”和“此座有人”标志牌的栖息之所。他瞧着那老人脊柱的弯度,莫名其妙地热泪盈眶。那些未落下的泪珠使他吃惊,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心所倾向的区域——那是他了如指掌的地方。不是有白门的黄房子的街道,而是小男孩在他们自己的阳光下穿着复活节的白色短裤打网球的宽阔草地。那太阳的唯一目的就是照亮他们的路,把他们的头发照得金黄,并且映出他们复活节的白色短裤的完美。他先前曾经上百次琢磨过那一场景,但它从未让人落泪。但此刻他看着杂工跪在地上刨一棵小树的树根,而他自己却洁净如新,从发根到趾缝都干干净净,眼看着从身上冲下的污垢旋转着流进下水口,而后便从腰到大腿裹着一条复活节的白色浴巾站在那里——自从他逃离家乡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热泪盈眶。仿佛有些东西正在离他而去,而他所能见到的仅仅是它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