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21页)

他并没有因她的造访而吃惊;他知道是他自己招来的,就像他招来老朋友和儿时的玩伴一样,如今的他们对他而言比近三十年内的印象更清晰,更美好。但他却惊慌地看到—他没有招过他——他自己唯一活着的儿子在昨天晚上来到了餐室。大概是对吉德描述他躲在洗碗池下那件事的结果吧。迈克尔昨晚似乎在对他微笑,但并不是他真人脸上的那种嘲笑,而是一种和解的笑容。瓦莱里安相信,这就是他邀请那黑人就座的原因之一,仿佛迈克尔在餐室中提前出现了。他从盛桃子的碗上抬头,对他展露笑容,那既是洗碗池下两岁的他的迷人微笑,也是三十岁的社会主义者的他的成熟微笑。桃子中的面孔强迫他不去关注玛格丽特尖叫着跑进来的事,而只把它当作宠坏了的孩子发脾气故意制造出的夸张场面,父子二人都将其理解为女性的痴呆症。自从玛格丽特宣布迈克尔一定会来之后,迈克尔即使不在瓦莱里安的思绪中,也占据了他的心。他无法对她说,他比她更盼望迈克尔来。无法说这一次在父子之间又会出现当年他把儿子从水池下拉出来的那种救赎感。因此,当那个黑人出现时,瓦莱里安已经与一只熟透了的桃子达成了合谋,并且接受了它那含蓄的挑战。于是他邀请那位不速之客喝上一杯。在印第安人保留地的迈克尔和水池下的迈克尔都感到惊喜交加。

不相信玛格丽特的神经质是容易的;他此前已见识过多次这样的例子,认为不过是受虐与自恋的旧病复发。他相信对于有着非凡美貌的女人来说,这是常事。但在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他看到全家人站在那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厌恶和恐惧,又表现着共同的胜利,共同期待着他的命令,事实上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着他发出一个信号便去叫港口警察,从而让他承认错误:没有认真对待玛格丽特。他不得不承认在关键时刻不够果断,承认他错了,她对了,他的住宅早就被入侵了,当这个事实暴露时,他仍然既不知道也不相信,倒是西德尼有预见地拿起枪,抢先一步把闯入的人赶下楼去。当他看到玛格丽特胜利的脸,吉德惊恐的脸,以及西德尼和昂丁看着那囚犯时和他一样黑却更神气的脸,这些脸击中了他,正如迈克尔用那种口吻说“资产阶级”时所指的意思一样,瓦莱里安原本一直以为那意思是乏味,现在他才觉得是虚假,但昨天晚上他认为是美国式作派。他曾用忠诚和正派一类警句激烈地在迈克尔面前为他的仆人们辩解,还喊叫说报界典型的漫不经心正在毁掉一个艰苦创业的民族的荣誉观。他对吉德说的一番话出自他的信念:迈克尔是异国情调的承办商,一个典型的人类学者,一个寻求他可以不冒风险、不必承受痛苦地热爱的其他文化的文化孤儿。瓦莱里安憎恨那些文化,并非源自对少数民族或迥异文化的憎恨,而是由于他看到了人类学立场下的虚伪和欺诈。他告诉迈克尔,印第安人的问题在印第安人、他们的良知和他们自身的蛮勇之间。从犹太人聚居区到印第安人保留地,到讲西班牙语的移民聚居区,到季节工农场,所有这些他热爱的艰苦跋涉都是为了一群人;与他们相伴,迈克尔们可以为让他们自己感到难堪的悲伤所取悦。不过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的不仅是迈克尔敦促吉德要为她自己的民族做些什么时的那种感受(不管这种指教有多愚蠢),还有更多的东西。义愤填膺的吉德、西德尼和昂丁那近乎轻蔑的失望,体现在保护并不属于他们的财产和人格这件事上,而这是本属于他们一员的一个黑人所引起的。随着夜色的加深,瓦莱里安彻底地欣赏起他的邀请造成的他们的混乱。玛格丽特从屋里跑了出去——她受不了这种打击。吉德对此的态度至少还算理智,而西德尼和昂丁在那个闯入者没露出“被抓”的样子时简直垮了。他双手高举搭在脑后,走进屋来,没有左顾右盼——没有看吉德、昂丁或玛格丽特,而是直盯着瓦莱里安,而且他的眼中既没有疑问也没有请求,更没有任何威胁。当时瓦莱里安并不害怕,而且第二天中午当西德尼轻敲房门,送来他的邮件和烤土豆时,他也没有害怕。瓦莱里安能够感受到西德尼那种轻微的等待,他在期待或希望他的东家能把昨晚在脑中形成的决定向他做出一点暗示。瓦莱里安感到了对他的一丝同情,不过既然他无法告诉西德尼从桃子上抬眼向外看的面孔,他也就什么也没说。

实际上他没有任何计划。他对那人感到好奇,但也没有好奇到一定要如何的程度。他估摸他就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一个人:一名跳船的水手,在宅院周围转悠,藏进玛格丽特的壁柜,主要是骇人而非威胁。他曾经盯视过那人的眼睛,并未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