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21页)

杂工缓缓地直起腰。他转过身来面对住宅,在那一刻瞥了一眼长在院边的树。随后他脱下帽子,用无名指和小指搔着头,之后重新戴上了帽子。“谢谢,”儿子悄声说,“再多看那熏制厂的吊床一秒钟,我就会最终被带到那儿了。”

当玛格丽特躺在她精雕细刻的卧室中同饥饿、气愤和恐惧抗争时,瓦莱里安正在他的花房中从一扇玻璃窗向外张望,想象着不在眼前的场景:洗衣房中的老妇人正俯身在一块搓板上,用一块橙色的八角牌肥皂搓洗枕套。他清楚洗衣房中装有一台洗衣机和一台烘干机(他听不到嗡嗡声,花房中的音乐和空调机低沉的响声盖过了那种声音,但他仍能看到从出气管排出的蒸汽),但搓板、枕套和橙色肥皂仍是他最愿意看到的主要部分:他在费城度过童年的住宅的后院;九月余热中饱胀的棕色绣球花。被一辆马拉牛奶车撞倒的父亲躺在床上,宅内已然一片哀伤。瓦莱里安来到后院的洗衣房,一个洗衣妇在那儿洗涤全家的衣物。她瘦削,牙齿脱落,模样像一只鸟。瓦莱里安有时去看她,或者确切地说,是在她的洗衣房那儿待着,提问题,聊天。她像只宠物似的,只乖乖地听他说,既不评论也不命令。他第一次去的时候,她曾经用一种客套的口吻说——一个地位低下的成年人与一个有地位的孩子间漫无目的的闲扯——“你爸爸今天做什么了?”他回答说,爸爸出门到大西洋城谈生意去了。从那时起,她就用这种方式和他打招呼。他一来到洗衣房门口,她就会问:“你爸爸今天做什么了?”而他则回答她,“他今天在工厂”或者“他今天在纽约”,谈话就此开始。他觉得这样的开场白令人开心,因为她和他父亲从未彼此瞅过一眼。这个问题之后便是类似大人的谈话,双方都很认真。在她来洗衣服的一个星期三,他父亲在昏迷中去世了。瓦莱里安被他母亲和亲戚轰了出来,大家都忙着丧事,没人理睬他。那天下午他溜溜达达地来到洗衣房,那女人又问:“喂,你爸爸今天做什么了?”瓦莱里安回答:“他今天死了。”好像第二天他就会变成别的样子。那女人抬头看着他,尴尬得一语不发,在这种停顿中,他忽然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他父亲在第二天和以后的日子里都依然不会复生。在模样像鸟的黑女人看着他的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叫无限。从今往后的无数个日子里,他对她问题的回答都将是一样的。“他今天死了。”每天都会是这样。那个时间之桶太大、太深,是个无底洞,进入里边,他那双孩童的腿会下沉,他的小手会乱晃。

她终于眨了眨眼,指着他身后的架子。“把那块肥皂递给我。”她说。他照做了。“现在把包装纸撕掉,站到这里来。站近点。再近点。”他走到跟前,她便让他往搭在搓板上的湿枕套上打肥皂。他把心都搓出来了,一直哭个不停,一个枕套又一个枕套,搓了又搓,直到他的指关节红得像樱桃,胳膊累得发麻。当他实在干不下去的时候,她拍拍他的头,说有一天她会雇他的。后来乔治,就是西德尼之前的管家,发现了这件事(他早就奇怪,瓦莱里安的指关节怎么会红得像樱桃),告诉他别到那儿去,因为那女人总喝得烂醉,他不能让她利用他来干她的活。瓦莱里安让他别多管闲事,但他们打发那女人走了,从此瓦莱里安再也不用说“他今天死了”,但他还是对自己这样说,直到他那双孩童的腿强劲到足以在那无底的深桶中涉过黑水。因此,在建造十字树林时,尽管有许多不便,他仍坚持要盖一处独立的洗衣房,倒不是为了有些小岛风情,而是为了那种回忆:当这个世界的焦点渐渐离他而去时,他一度做过些多么艰难而重要的事情。现在又有了一个洗衣妇。当然和以前不一样。没有了八角牌洗衣皂,没有了摇摇晃晃、闪闪发亮的搓板,但他喜欢从花房的窗户看着那儿,知道那里有个女人正安安静静地做些有用的事。在他自己的住宅因紧张和不解的难题而让人深感棘手时,这倒是个可以让他集中注意力并抚慰心灵的念头。

昨天夜里他对吉德絮絮叨叨。他为什么要把他流亡到加勒比这件事归咎于玛格丽特和迈克尔之间的关系呢,连他自己都想不出来。事实是,他在自己的城市里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所以选择在六十五岁(或接近那个岁数)退休时离开那里,以避免看着以往的岁月离他而去。已为人熟悉的大街和便道,他一无所知;经营店铺的老板他不认识;购买住宅的机灵夫妇要么把家装修得十分新潮,要么就把它做旧成只存在于他们头脑中的模样。他们把过时的灌木砍掉,改成甲板和院子;他们封掉宽敞的前廊,把原本小巧、隐蔽而亲切的窗户扩大。这些新来的人让住房从街道上后退,以强化住所的私密性,却让生活充分地社交化,而且谈起品酒来如同议论一种神学而非饮料。一天天变老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问题并不在于他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环境发生了什么变化。这种局面他之所以能容忍至今,只是因为还有像他一样的人来分享这种认识。但是比他要年轻二十二岁而且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妻子,对他故乡城市的原貌没有记忆,而他的朋友都已辞世或是垂暮待毙。在他的心中,他仍是那个三十九岁的坦普尔大学毕业生,还在那家糖果厂工作,并准备从叔父们那里接手掌管公司;他还是那个娶了高中选美皇后的新郎,他下定决心爱她,以便向他的第一任妻子证明——那个不可爱的悍妇,至今仍不可爱——他是能够爱人的。她在他退休的前一年死在了南卡罗来纳州——离婚后她就到那儿和她的姐妹同住了。他听到这消息时,她已经入土了。他就从那时开始思念她——太可怕了——等他在加勒比定居之后,她一定也思念他了,因为她开始像一个热烈的情妇那样定期到花房来拜访他。真有趣。他记不得她的眼睛了,但当她来到这里,围着他的椅子转悠,滑过他的种子苗床时,他立即就认出了她。在婚后九年的生活中,她曾堕过两次胎,她来此拜访他时想谈的就是,她至少有那个远见,现在才这么轻松。他指望她有别的感受。你会认为,在死亡中,在另一个世界,她应该有别的感受。要不就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