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第4/8页)

在某种意义上,她的古怪、她的幼稚、她对与自身对等的另一半的渴求都是百无聊赖的想象的结果。假如她会绘画、泥塑,懂得舞蹈的规矩或是会拨弄琴弦,假如有什么可以发挥她那惊人的好奇心和使用比喻的天赋,也许她早已把她的好动和耽于幻想转化为能够满足她所渴求的一切的行动了。正如那些找不到艺术形式的艺术家一样,她变成了危险人物。

她有生以来只说过一次谎——就是告诉奈尔她把伊娃赶出去的原因,而她能对奈尔撒谎是因为她在意她。回到家乡之后,她无法和别人交谈,因为她无法说谎。她无法对那些老相识说:“嘿,姑娘,你看起来真不错。”因为她眼睁睁地看到岁月的煎熬已经让她们的颧骨蒙尘,昔日曾向着月亮大睁着的眼睛如今变得肮脏而迟疑,时时露出小心翼翼的忧虑神色。她们生活的天地越狭窄,臀部就越肥大。那些嫁了人的女人已经把自己封在浆洗过的棺木之内,身体两侧满是别人剥去皮的迷梦和骨瘦如柴的悔恨。那些没有男人的女人像针尖已经被酸腐蚀了的针,只剩下了永远空荡荡的针眼。那些有男人的女人,她们呼吸中的甜蜜早已被炉子和水壶榨得涓滴不剩。她们的孩子就像无关痛痒而又暴露在外的伤口,那种贴身的疼痛不因与身体血肉分离而有所减轻。她们看看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再看看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而秀拉知道,那双清澈而年轻的眼睛就是她们没有拿刀划过咽喉弧线的唯一理由。

然而,她是贱民,她心里清楚。她清楚人们瞧不起她,相信他们是因为她和男人随便睡觉而把对她的痛恨转化成厌恶。这倒不假,她抓住一切机会和男人睡觉。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她所寻求的东西:不幸和体会深切痛苦的能力。她并非始终明了她所向往的竟是哀伤。她最初以为,性爱是制造一种独特乐趣的方式。她以为她喜欢性爱的黏腻和滑稽感;她往往会在喧闹的前戏中纵声大笑,而对那些把性爱视为健康或美好的活动的情人弃之不理。性爱的美学让她感到无聊。尽管她不认为性是丑恶的(丑恶也很无聊),她乐于把它视为邪恶的。但随着经验的逐渐积累,她意识到这种事不但不邪恶,她也不需要通过激发邪恶的念头来让自己全心投入。在性爱过程中,她发现了也需要发现优势所在。当她停止用身体迎合对方,开始坚持自己在这一行为中的权利时,力量的分子便在她体内聚集起来,像钢屑般被吸引到一个巨大的磁场中心,形成任何东西都无法打破的一团。以一种就范的姿态躺在一个人身下,却体会着她自己持久的力量和无限的能量,这实在是天大的讽刺和奇谈。然而那团钢屑确实被打散了,崩溃了,在把它们重新聚拢的恐慌中,她从崖边纵身跳入无声之中,在下落中厉声号叫,号叫,痛苦不安地意识到事物的终结:在那飓风般的欢乐中心有一双悲伤的眼睛。在那寂静的中心没有永恒,只有时间的死亡和孤独,那种孤独感如此深沉,甚至让这个字眼本身失去了意义。因为孤独意味着认为其他人缺席,而她在那绝望之中发现的孤寂却从不承认有其他人存在的可能。然后她会痛哭失声,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物的消亡而落泪:小孩丢弃的鞋,被海水泡烂的芦苇残枝,她从不认识的死去的女人在毕业舞会上的照片,当铺橱窗里的结婚戒指,小母鸡躺在大米上的尸体。

当她的伙伴停止之后,她抬眼茫然地望着他,竭力想着他叫什么;而他则俯视着她甜蜜地微笑,温柔地对他认为是自己赐予她的热泪盈眶的感激表示理解。她迫不急待地等他走开,等他在一丝温润的满足和轻微的厌恶中安顿下来,好让她在事后单独待一会儿,让她有机会遇见自己、迎接自己,与自己共赴无与伦比的和谐。

二十九岁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但她却从未将她门廊上的脚步声、将那张能透过蓝玻璃窗向她投来注视的漂亮的黑面孔纳入考虑。阿贾克斯。

十七年前向她喊“小妞”时,他正在探索面前的整个世界。当时他二十一岁,她十二岁,相差了整整一个宇宙的时间。如今她二十九岁,他三十八岁,柠檬黄的胯下看来却并不那么遥远。

她打开沉重的大门,看到他正站在纱门外,用胳膊夹着两夸脱牛奶,样子就像一座大理石雕像。他微笑着说:“我一直在到处找你。”

“干什么?”她问道。

“给你这个。”他冲着其中的一夸脱牛奶点了点头。

“我不喜欢牛奶。”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