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第3/8页)

世上还没有什么能邪恶到让他们把它摧毁。他们杀人或许是出于冲动,但不会是经过计划的,因此他们不会合谋杀害任何人。那样做不仅有违自然,也不够高尚。对于邪恶的存在,首先要予以承认,然后再进行应对,努力存活,智取为上,最后攻克它。

指控秀拉的证据已经准备妥当,但关于她的结论他们还没想好。秀拉是与众不同的。伊娃的蛮横乖戾和汉娜的自我放纵在她身上融为一体,而且因她自己的幻想而又有所扭曲和发展,在她的生活中,她只会发掘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让它们支配一切,她绝不认为自己有取悦他人的义务,除非他人的快乐能取悦她,她给予他人痛苦,并甘心体验痛苦,她使别人愉快,也愿意感受愉快,她的生活是一种试验——自从母亲的那番话让她飞快地跑上楼梯,自从她的责任感在那片河岸上随着河中心消失的漩涡一并消逝。前一次经历让她明白世上没有其他人可以指望,后一次则使她相信连自己也靠不住。她没有一个中心,也没有一个支点可以让她围绕其生长。在和某人愉快地交谈时她会说:“你嚼东西时为什么要张开嘴呢?”其实她感兴趣的并非答案,而是对方表情的急剧变化。她完全没有志向,对金钱、房产或其他东西都无动于衷,对别人对她俯首听命或交口称赞缺乏欲望——她没有自我。出于这一原因,她觉得没必要去改变自己——便一味地我行我素。

她曾经依赖奈尔,以为她几乎是自己的另一半或另一个自己,结果却发现两人并非是浑然一体的。和裘德躺在一起时,她根本没想过这会造成奈尔的痛苦。她们俩始终分享着别人的热情:比较一个男孩怎么接吻,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从一个吻到另一个的。显然,是婚姻改变了这一切,但因为对婚姻缺乏切身的体会,因为与一些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唾手可得、只是出于个人喜好才加以选择的女人同居一堂,她对她最为亲密之人的占有欲毫无准备。她十分清楚别的女人在说些什么、想些什么,或者她们说她们在想些什么。但她和奈尔总能看穿她们。她们俩都明白:那些女人并不是忌妒其他女人,她们只是害怕失去自己的工作。她们害怕她们的丈夫会发现她们两腿之间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奈尔曾经是一个对她无所求的人,一个将她的方方面面全盘接受的人。现在奈尔想要一切,都是因为那件事。对秀拉来说,奈尔是第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知道名字的人,也是和她一样看到了生活的狭隘之处而将其扩展至极限的人。现在,奈尔成了她们当中的一员,成了那种蜘蛛中的一只,只想着该怎么织下一圈网,在阴暗干燥的角落里吊在自己吐出的蛛丝上,唯恐自己会掉下去,却不在意下面有毒蛇在吐信子。它们的眼睛紧盯着闯入蜘蛛网的不速之客,却看不见自己背上的钴蓝色,对奋力穿透它们身体上每个角落的目光一无所知。一旦为蛇的吐息所触及,它们就成了受害者,而且自知该如何扮演这一角色(就像奈尔知道作为一个被背叛的妻子该怎样表现)。但是自己坠落,噢不,那需要——要求——创新:想在跌落后意识清醒或保住一命,必须知道怎么动翅膀、怎么固定腿,最重要的是怎么彻底顺着向下的力道飞行。但保住一命可并不是她们——现在又加上奈尔——想要的结果,那样太危险。现在的奈尔属于这个镇子和镇上的那一套生活方式。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们,他们的舌尖轻轻一弹,她就会被赶回自己那个干燥的小角落,高高地粘在自己所吐的蛛丝上,远离下面的毒蛇和坠落的惨剧。

当奈尔表现得与其他女人一模一样时,秀拉感到了一丝震惊和更深的伤心。和她对纳什维尔、底特律、新奥尔良、纽约、费城、麦肯和圣地亚哥的厌倦一样,奈尔则是让她在漂泊中回到梅德林的另一个原因。所有这些城市都住着同样的人,动着同样的嘴,出着同样的汗。那些带着她从这些城市中的一个去另一个的男人都熔铸成一个巨大的形象:同样的爱的语言、同样的爱的欢娱、同样的爱的冷却。无论何时,只要她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引入他们的日常生活或未来计划,他们就会蒙上眼睛。他们教会她的只有情爱的伎俩,他们和她分担的只有忧虑,他们给予她的只有金钱。她一直在寻找一个朋友,在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个情人不会是一个同伴而且永远不可能是。她也发现,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她努力探求、伸出不戴手套的手去触摸自己的翻版。那种人只存在于她的情绪和幻想之中,而如果只能这样,她决定把自己赤裸的手伸向它,发现它,并且让别人也像她这样与自己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