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七(第3/3页)

“你妈妈说,今天夜里她在别处住宿。好像说是明天早晨先回来一趟,换了衣服后再去店里。所以,今天晚上你要一个人学习呦。暑假的作业还没做完吧?”

自打他懂事以来,妈妈还从未有过独自一人在外过夜的先例。对于这种变化本身,登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因为不安和愤怒而满面通红。他本来一直期待着今天夜里也能从抽屉深处的窥孔看到给他带来某种奇迹的启示。

因为睡了午觉,少年毫无倦意。

几天后新学期就要开始,可桌上尚未做完的课外作业却堆如小山。待明天龙二出航以后,妈妈多少能帮自己一把吧?抑或一连几天她还是恍恍惚惚,脑袋里仍然顾不上自己的家庭作业呢?可话又说回来了,即使妈妈帮助自己,能借上她力的,也只有国语、英语和手工课之类。社会课还是不靠谱;至于理科或数学,则根本没有指望。数学那么差,怎么能把商店开下去呢?该不会全是听凭涩谷经理的摆布吧?

无论怎样翻弄参考书,也总是心不在焉。妈妈和龙二今夜不在这里的确凿事实反倒使登苦恼不堪。

他感到坐立不安,终于在窄小的房间里转圈踱起步来。怎样才能入睡呢?要不就到妈妈的卧室里去观看夜晚轮船上的桅灯吧?也许某艘船上的红色桅灯正在连续不断地彻夜闪烁着。或许像昨夜那样,此时还有轮船出港,并响起刺耳的汽笛声。

就在这时,登听见妈妈的房间响起了开门声。说不定是妈妈在蒙骗自己,与龙二又回来了呢。他急忙像往常那样悄无声息地抽出大抽屉,把它抱放在床上。仅仅这一个举动,就已经使他大汗淋漓。

就在这时,登听见自己的房门响起了敲门声。他急忙跑向门边。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刻让人见到这个出于某种目的才被抽出的抽屉。于是,他竭尽全力顶住了房门。球形门把手发出卑俗的声响,空转了两三次。

“怎么?不能进去吗?”

传来的却是保姆的声音。

“怎么啦?唉,算了。那就关灯早点歇息吧,说话都快十一点了。”

登用身体抵住房门,顽固地沉默着。

于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登刚觉得钥匙插进钥匙孔时,钥匙孔已被粗暴地旋转起来。门被反锁上了。登这才知道,保姆手里也有一把同样的钥匙。他一直以为妈妈把所有的钥匙全都带走了呢。

极度的愤怒使他的额头沁满了汗珠,他铆足了劲儿扭动着球形门把手,然而房门已被锁死。保姆的拖鞋,咯咯吱吱地踩着台阶渐渐远去。

登的另一个热切愿望,就是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家中溜出去,跑到头领家的窗外,用暗语唤起他。如今,这个愿望也打了水漂。他憎恨着世界上所有的人。接着,他写下一篇长长的日记,并且没有忘记写上龙二的罪状。

冢崎龙二的罪状:

第一条 白天相遇时,他冲我露出了奉迎的卑俗笑脸。

第二条 穿着湿漉漉的衬衣,像个流浪汉似的辩解说他在公园淋了喷水。

第三条 擅自与妈妈在外面过夜,使我陷于极为孤立的境地。

可是一转念,他又单单删去了第三条。第三条的判定明显与第一、二两条那完美而理想的,以及因而导致的客观的价值判定相互矛盾。仔细想来,诸如第三条那种主观性问题,只能成为登本身不成熟的证据,而决不可能成为龙二的罪状。

恼怒之余,登把牙膏像小山一般涂抹在牙刷上,然后伸进口腔内搅弄得齿龈几乎流血。参差不齐的牙齿被淡绿色的细小泡沫包裹着,只露出儿童特有的犬牙那白光闪烁的牙尖。登在镜子里看着这一切。他感到了绝望。薄荷的清香使他的愤怒愈加纯净。

登飞快地脱下衬衣扔在那里,换上西式睡衣。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成为证据的抽屉还没有收拾。

他捧起同先前比大为沉重了的抽屉,可一转念又把它放回到床上,以娴熟的动作敏捷地钻进抽屉空当内。

莫非那个窥孔已经被堵上了?登一阵悚然。窥孔看不到了!可是当他用手去触摸时,便知道窥孔确实还在原来的老地方,只是彼侧房间里没有明显可见的光亮而已。

登一动不动地把眼睛贴在那窥孔上。他明白了,方才保姆之所以把妈妈卧室的门打开,是为了进屋认真地把遮光窗帘彻底垂放下来。他久久地凝望着,新奥尔良风格床的黄铜渐渐显现出了微弱的轮廓。然而,那只不过是一种宛如极其微弱的霉斑发出的光亮而已。

整个房间就仿佛是一口巨大的棺柩,幽暗,漆黑,充斥着白昼的残余热气。到处都是或浓或淡的黑暗,簇拥着登见所未见的、这个世上最为乌黑之物的微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