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七(第2/3页)

自从所谓的海运萧条以来,这类冗长的电文中便毫无例外地写有“鉴于本公司现状”这一口头禅。

日复一日地记录天气、风向、风力、气压、海面、温度、相对湿度、测程器所显示的读数、速度、航程、还有转数的舵手日记。那日记上没有记录人员的内心,代之精确记载的,是大海那颗每天变化无常的心。

货轮餐室里的汲水偶人;五个圆形舷窗;舱壁上的世界地图。有时,日光透过舷窗,圆圆地逼近从天棚垂挂下来的装有调味汁的瓶子,俄顷又匆匆远去;或者,在几乎就要舔舐到那摇曳着的深褐色液体时,旋即迅速离开。

酱汤,茄子豆腐

萝卜干

纳豆,青葱,芥末

这是早餐菜单,它和从浓汤开始的西式午餐菜单醒目地张贴在舱壁上。

此外,在杂沓纷乱的管道中间,发动机室内被涂成绿色的发动机总是像个垂危的热病患者一样,战栗着发出呻吟声。

……从明天起,这些玩意儿就将再度成为龙二的全部。

——当时他与房子说话的地方,恰好就在园艺公司铁丝网墙边的小便门处。龙二的肩膀稍微碰了一下那扇纱门。于是,那扇没有上锁的门便向内侧轻柔地敞开了。

“哎呀!能够进去的!”

房子像个孩子似的瞪着眼睛说道。两人一面偷看着值班小屋内亮着灯火的窗子一隅,一面钻进繁茂得无处下脚的人工丛林庭院。

他们手拉着手,避开蔷薇的棘刺,留神脚下的花卉,穿过一人高的林丛,寻到了一个栽有繁茂的丝兰、芭蕉、棕榈、加纳利椰树和海枣等椰树类或橡树类热带植物的角落。

在那里看到的身穿白色套装的房子,使龙二产生了在热带风物中初次邂逅这个女人的感觉。为避免尖尖的叶片扎到眼睛上,两人小心翼翼且巧妙地紧紧相依相偎。在蚊虫的低吟中,房子的香水气味正在四处飘逸。龙二难免不生出烦恼,因为这里是一个引发时间和场所错觉的世界。

而在仅有一道铁丝网之隔的园外,几个小小的红色霓虹灯正像金鱼一般摇曳着。汽车的前灯时不时就会将这片密林的黑影扫倒在地。

斜对面洋酒店的红色霓虹灯时亮时灭,映现到棕榈树叶影下女人的面庞上。白皙的面孔被隐约染成了红色,朱唇则被映照成淡淡的黑色。龙二拥抱着房子,久久地亲吻着。

两人全都沉陷在各自的感觉中。房子通过这种接吻,只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明天的别离。她抚摸着男人的面颊,触摸着对方剃刮过的温热而带有梨皮斑点的皮肤,嗅着男人粗犷胸部散发出来的体味。她觉得自己正在发自肺腑地向男人身体的每个角落进行告别。她清楚地知道,龙二那极为有力和鲁莽的拥抱方式,是想证实自己的存在。

对龙二来说,这种接吻便意味着死亡。是他过去思考过的恋爱中的那个死亡。女人的唇滑润得难以言喻,即使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女人那红色口腔内无限湿润的舌,它宛如一片略带暖意的珊瑚礁海水,微微摇曳犹如海藻一般……在这一切所赐予的郁暗的恍惚中,有一个东西与正下方的死亡紧密相连。早就知道明天将要别离。现在,为了这个女人即便去死他也在所不辞。死亡正在他的心底向他献媚。

——就在这时,从新港码头方向远远地传来了隐隐可闻的汽笛声。那汽笛声向四周溢散开去。倘若他不是一名船员,那恍若暧昧含糊的雾霭般飘散开来的汽笛声无疑不会进入他的耳畔。

“这个时候会有货船出港吗?会是哪家公司的船卸货完毕了呢?”

接吻正酣之际,这种想法令他倏然醒来。他认为那汽笛声正在唤醒他体内尚无人通晓的“大义”。何谓大义?或许那只是热带太阳的别名。

龙二离开房子的口唇,慢腾腾地在口袋中掏摸着。房子在等他。从他的口袋里,传出了纸的粗疏声响。他取出一根有些歪斜的烟叼在嘴上,把打火机拿到手中。房子气恼地夺过打火机。龙二将弯曲的新生牌纸烟向房子跟前凑去。

“我才不给你点烟呢!”房子说。

接着,伴随着轻微的金属声响,燃起的火苗照亮了凝滞不动的眸子。房子将火苗朝身边棕榈树枯萎了的花萼烧去。火焰似乎就要烧到花萼上,但却始终不能点燃。龙二对房子那入神的动作感到恐惧。

这时,借着打火机的火苗,龙二在房子的面颊上看到了一行正在流淌着的泪水。当房子意识到龙二发现了这些以后,便熄灭了打火机的火苗。龙二再次紧紧地抱住了女人。在弄清女人的眼泪后,龙二放下心来。他,也潸然泪下。

登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妈妈的归来。十点钟左右,响起了电话铃声。片刻以后,保姆来到他的房间对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