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六

埋掉猫后,大家刚从头领家出来就迎头撞上了龙二,这可不妙。登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虽说手已经仔细洗过,可身上的衣服和身体的某处会不会沾上血迹?腥臭味是否已经挥发干净?自己的眸子里会不会显露出刚作完案就遇上熟人时的罪犯的眼神?

别的不说,如果龙二把自己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条小路上的事告诉妈妈,那可就糟了。因为按理说,自己早该和别的朋友去了镰仓。

登由惊慌失措转为迁怒于人。他认为一切都怨龙二。

伙伴们仓促打过招呼后,遂作鸟兽散。炙热的马路上既无汽车的形迹,也无行人的踪影,只剩下龙二和登拖曳着下午四时漫长的身影。

登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本想瞅准机会把龙二慢慢介绍给头领。在完美的情况下,倘若这一介绍成功,头领则会勉强承认龙二是个英雄,登也会跟着露脸。

本来盘算得很好,却不料发生了如此不幸的偶遇。二副身穿湿漉漉的短袖衬衫,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而且还对登露出了一脸多余的谄笑。这笑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不仅仅是把登藐视成了小孩子,而且也使龙二自身变成了一幅丢人的漫画——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喜欢小孩子的大人”。他那针对小孩子的过于明朗的夸张笑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是一种毫无道理的谬误。

而且,龙二还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呀,真是巧遇呀。泳游得怎么样啊?”

此外,当登以盘问的语气反问龙二的湿衬衫时,他本该这样回答:

“啊,你是说这个吗?方才救了一位从码头上跳水自杀的女人。穿着衣服游泳,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然而龙二并没这么说,他说了一件世上最愚蠢的事。

“方才在那座公园里淋了一会儿喷水。”

甚至还一边说一边露出了多余的笑靥。登从容镇定地在心中自忖:

“这个男人是想让我喜欢他。他是想博得新欢女人的儿子——一个小毛孩子的好感。这倒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两人无意识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还有两个小时闲暇的龙二,怀着觅到了消遣对象的心情,随着少年的脚步行走着。

“两个人都怪怪的嘛!”

龙二边走边说。登讨厌这种敏感的关切,但因此反倒就势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你不要告诉妈妈在那条路上碰见了我,好吗?”

“噢!”

因为有人拜托他守住这个秘密,龙二的心境由阴转晴,立即以一副似乎值得信赖的笑脸应承下来。这种作法也令登对他不再感冒。莫如说,他更希望见到龙二恫吓自己的样子。

“我应该是从海边回来的。你稍等一会儿!”

登向路旁修路工程用的沙堆飞跑过去,脱下运动鞋,把沙子撒在裸足和小腿上。龙二第一次领略到这位装模作样、假作正经的少年那动物般的敏捷。登意识到了对方注视自己的目光,便越发夸张地把沙子撩到膝盖上。他轻轻地穿上运动鞋,以避免沙子脱落。

“瞧!沙子黏附的形状好像云形规呀!”

他露出汗津津的大腿,静静地迈开脚步。

“去哪儿?”

“回家呀。冢崎先生不和我一起去吗?客厅里有空调,凉快得很呢!”

——他们打开了门窗紧闭的客厅里的空调。龙二在缀有大花冠的藤椅上深深地躺了下去。登被保姆命令洗脚。他故意磨磨蹭蹭地洗了脚,然后也在窗边的藤椅上躺了下来。

于是,他被端来冷饮的保姆呵斥道:

“在客人面前这样不懂礼貌,看我不告诉你妈!”

登向龙二投去求救的目光。

“算了吧。今天去游泳,大概累了。”

“是吗?不过,也太……”

保姆像是把对龙二的反感全都撒在了登的身上。说完,她便左右摆动着沉重、愤懑的臀部,慢吞吞地走了出去。龙二的这份辩解,使他与登之间产生了默契。登粗鲁地把黄色的果汁灌进喉咙里,任凭果汁洒落。接着,他第一次用眼神向龙二投去笑意。

“船上的事情,没我不知道的。”

“连专家也比不上你呀。”

“我讨厌奉承话!”

一瞬间,少年从妈妈的罗纱刺绣软靠垫上抬起头来,目光粗野。

“冢崎先生几点值班?”

“白天和夜晚都是十二点到四点。二副啊,被人家唤作‘小偷值班’。”

“小偷值班?有意思!”

少年笑了起来,身体弯成了弓形。

“几个人值班呢?”

“一个当班高级船员,还有两个舵手。”

“暴风雨时,轮船会倾斜到什么程度?”

“严重时会倾斜到三十至四十度左右吧。四十度的斜坡,你爬爬看,就跟攀登墙壁似的,好可怕呦!那种时刻啊,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