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八

昨天夜里,二人在山下桥旁那家陈旧的小旅馆里过了一夜。在横滨颇有名气的房子,对在大宾馆过夜心存顾忌。她曾无数次从那家旅馆门前经过。落满尘埃的树丛环绕四周的那座二层楼建筑毫无风趣。区政府似的正门。透过入口处的透明玻璃,便可窥见煞风景的服务台。服务台的墙壁上,张贴着轮船公司的大日历。房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这家旅馆里过夜。

早上两人稍稍眯了一会儿,之后便暂且分开,直到轮船出港。房子回家换了装束后就来到店里;龙二则必须替代外出购物的大副,在出港以前监督货物的装卸。维修并管理货物装卸过程中至关重要的绳缆,原本就在他的责任范围之内。

出港定于下午六时。由于停泊期间没有下雨,货物的装卸一如预定的四昼夜按期完成。出航的“洛阳”号将驶往巴西桑托斯,开始一场完全听从货主号令、变化无常的旅行。

房子下午三点提前离开了店铺。考虑到龙二将在一段时间内看不到日本女人的和服,为此她特地穿上了绉绸单和服,带着银质长柄遮阳伞,领着登乘车离开了家门。路上冷冷清清,四点十五分稍过,车子已经驶抵码头。

用黑瓷砖镶嵌出“市营三号”字样的码头库房周围,仍然停留着几台吊车和卡车。“洛阳”号上的人字起重机还在晃晃悠悠地移动着。在龙二工作结束下船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房子想待在装有空调的汽车里等候。

然而登却是闲不住的。他跳下车子,一面走一面探望着充满活力的高岛码头上拥挤的驳船和仓库的里里外外。

在码头库房内交错而立的肮脏的绿色钢架下,崭新的白色木箱堆积如山,上面印有英文字体,各个箱角上还嵌有黑色铁箍。如同顺着熟悉的河流寻到了源头一般,孩子们对铁道所寄予的梦幻目标就展现在登的眼前。看到铁路支线消失在那堆积如山的货物中,登感受到了一种自己站在某一梦幻终点时的喜悦,但同时也体味到了一抹淡淡的失望。

“妈妈!妈妈!”

他向汽车跑去,猛烈地敲打着车窗玻璃。因为他认出了伫立在“洛阳”号船首起锚机旁龙二的身影。

房子执伞下车,站在登的身边,向高处的龙二挥手。龙二穿着肮脏的汗衫,斜扣船员帽,举起手来回应着二人,接着便匆匆不见了身影。龙二如此这般地工作,以及很快就要出发的情景使登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自豪。

为了等候龙二的再度出现,房子也撑开遮阳伞站到了车外,眺望着把“洛阳”号与码头连接在一起的三根系船用粗索,它清晰地把港口景致大略划分开来。恰似海风中的盐分一般带有某种强烈的、火辣辣感觉的悲哀,侵蚀着烈焰似的夕阳映照下的种种过于明亮的风景。正是由于清澄的空气中融入了同样的悲哀力量,才给不时响起的敲打铁板声以及抛出钢索的声音留下了长久而虚无的余韵。

混凝土地面的折射,使本来无处逃匿的酷暑更加聚集在一起,刮来的些微海风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母子俩蹲在港湾的尽头,背朝酷烈的夕阳,凝望着眼前的情景——海水冒着气泡,微波潋滟地涌向布满霉斑一样白色斑点的铺石。舢板互相系锁在一起且扎堆泊靠。它们轻轻摇曳着,时而徐徐靠近,时而缓缓分离。海鸥掠过晾晒在船上的衣物飞翔着。漂浮在污浊海水上的无数个木块中,一根剥了树皮的原木闪闪放光,在涟漪中随波逐浪地打着旋旋儿。

倘若仔细凝望涌起的波浪,就会发现折射着日光的侧面与深蓝色的侧面正在隐隐替换,连续不断地描绘出极为相似的斜纹。所以,感觉上似乎只有那斜纹本身映入了眼帘。

登望着“洛阳”号船首的吃水标数字,不禁读出声来——那数字从离水面很近的六十逐渐攀升,吃水线夹在八十四和八十六之间,最后终于达到锚链孔附近的九十。

“难道水会升到那里去吗?这可麻烦了呀!”

登对妈妈此时的心境了如指掌。他再次觉得妈妈如痴如醉凝望大海的样子与镜前的那个孑然裸身颇为相似,于是便越发装出孩子的稚气模样,说出了上面的话。可是,妈妈并未回答他。

港域的对面,是飘逸着浅灰色烟雾的中区市街和耸立在那里的红白条纹相间的海塔。海面已被密密麻麻的白色桅杆所占据。远方,是在夕阳西照下翻卷着的烨烨发光的积云。

说话间,“洛阳”号对面的一艘驳船已经完成了装卸任务,在小汽艇的拖曳下渐渐远去。

——五点刚过,龙二走下了轮船。在他走下的舷梯上,已经安装上了准备把它悬吊起来的银色链条。

就在龙二下来之前,一大群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装卸工刚刚走下那架舷梯,乘着写有N港湾作业株式会社字样的客车踏上了归程。同时,停在轮船旁边的港湾局那辆八吨车吊也往回驶去。装卸已经结束。之后不久,就出现了龙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