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七

房子无论如何都不想说出那句话。那句无论是否出于真心,亘古以来女人对跑船的人反复说出的话;那句完全认可地平线的权威、盲目崇拜那条不可思议的蓝色线条的话;那句给予了无论多么矜持和高贵的女人以娼妇般的寂寥、徒劳无益的期盼和自由的话。那句话就是:

“明天就要分别了,是吗?”

另一方面,房子知道龙二希望她说出那句话来。她还知道,他正在打赌:把男人单纯的高傲赌在了感叹离别的女人的泪水上。她想,尽管如此,龙二也还是一个极其单纯的男人呦。通过昨晚在公园里的会话她就看出了这一点。他那忧郁的表情不禁使人想象,他会道出何等深思熟虑的思想或是罗曼蒂克的热情。然而他却突然主动讲起了船上厨房里的青菜叶子以及自己的身世之类。他绕来绕去,最后居然唱起了流行歌曲。

但是,房子喜欢龙二所拥有的安全特性——他那质朴的心灵不为梦境和幻想所左右。如同构造结实的旧家具,耐久力大于想象力。长期以来,房子自重自爱,避开一切所谓危险的危险,才走到了今天。然而从昨夜起,她为自己出乎意料的危险举止而瞠目。她期盼着尽可能地从对方获得安全性保证。对于如此思忖的房子来说,就算有些刻意,也还是有必要夸张地考虑一下对方的质朴。她已经看出,龙二至少不是那种会在经济上给她增添麻烦的男人。

——在去马车道吃铁扒牛排的途中,他们发现了一家小小的新餐厅,前院设有喷泉,黄红小灯泡与入口处的篷子相连。两人走进餐厅喝起餐前酒来。

也不知店主是怎么想的,在房子要的趣味冰沙中插了一颗带梗的樱桃。房子灵巧地用牙齿捋着吃下果肉,把带梗的浅红色果核放进浅浅的玻璃烟灰缸内。

覆盖着前院喷泉的晚霞残晖,透过宽大窗帘的花边,朦胧地渗进顾客稀疏的店内。或许是因为这瑰丽而朦胧的光线的缘故,从房子口中吐出的樱桃果核显得既滑润又温热,并隐隐开始风干。那无法言喻的浅红色……极具煽情效果地映现在龙二的眼中。

龙二突然伸出手去,把果核送入口中。房子惊诧地叫出声来,但随即笑逐颜开。她在肉体上还从未感受过如此安逸的瞬间。

两人把餐后的散步选择在行人稀少的常盘町附近。他们成了夏夜消魂般温存的俘虏,默默地牵手漫步。房子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弄了一下今天上午抽空跑到美容院掐着钟点梳理了大约二十分钟的头发。

“不要抹油!”

听了这话,美容师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因为房子平素总是要多少抹上一些发油。想到这儿,房子不禁双颊飞红。在夏夜街头的馨香中,房子的身体和头发似乎马上就要瘫软下来。

与房子五指相扣的男人那粗壮的手指,明天就要沉没在地平线的彼端。在房子看来,这件事就像是宏伟而又愚蠢的谎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因为你,我堕落了呀!”

来到已经打烊的园艺公司的铁丝网处时,房子突然说道。

“为什么呢?”

龙二惊诧地停住了脚步。

房子向铁丝网内望去,里面已经熄灯,景色一片昏暗。只见院内种满了展销用的热带树、灌木和蔷薇。茂密深幽的枝叶互相做作地交错在一起——在这种令人感到悚惧的张望过程中,房子仿佛突然自然而然地窥望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为什么呢?”

龙二再次问道。不过房子没有回答。她本来早就在这块土地上扎扎实实地撑起了门户,并一直生活到今天。如今却与将要被男人撇留在这里的码头上的女人无异。她想就强加到自己头上的生活方式发发牢骚。可是,这种诉说离危险的境地只有一步之遥,与说出“明天就要分别了,是吗”并无二致。

——再说龙二,船上的孤独生活,使他养成了对自己不晓得的事不去刻意追问的习惯。说到底,那不过是女人每每流露出来的一种抱怨而已。因此,在他问第二次“为什么呢”的话语中,已经掺杂进嘲讽的语气。

越是觉得明天与女人的别离是一桩痛苦的事,与这一情绪相通的根源就越是唤醒他经常梦幻着的叠句:

“男儿赴大义,女子守家园!”

这是一句空洞的叠句。然而龙二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远航的前方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义。有的只是夜以继日的值班、单调至极的生活、散文一般的无聊以及凄惨的囚禁之身。

还有那无数的告警电报:

“最近,在伊良湖水道南端和来岛海峡入口处附近,相继发生了公司船只的撞船事故。希望对狭窄航道和海港入口一带的航行格外加以注意。鉴于本公司现状,恳请大家更加努力,以期杜绝海难的发生。海务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