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循(第4/6页)

东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门渐趋冷落。等过了石桥,夜行的人就更加少了。弥生呆呆的,心里有些害怕。沿路虽然也有风灯,但拉开的距离比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设一盏。他们没有挑灯,地上铺了一层雪,借着雪的反光虽看得见路,但是并不真切。这当口他偏偏要说死人,一会儿嵇康一会儿刘宣明。她瑟缩了下,不敢提意见,只得含糊地嗯了声。

慕容琤生出促狭的心思来,慢慢吞吞又道:“刘宣明是忠臣,含冤而死。死后不能瞑目,尸行百步……”他左右打量,“大约就是在这个附近……”

弥生头皮发麻,背上一股寒流涌上来。本来就在强撑,谁知他还圈出了确切位置,顿时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尖叫了声,狠狠抱住他。慕容琤早猜到结果,她这一跳,当真撞进他心坎里来。小小的身子,暖玉温香。他环住她,和煦地抚慰着,“多年前的事了,还值当吓成这样!”

她双腿直抽搐,埋在他胸前催促:“夫子,咱们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吓死了!”

他笑她没出息,“你平素违抗师命的时候胆子奇大,如今却恁地失了气节?”

她不管他怎么嘲讽,拉着他快步走,边走边道:“好好的,哪里不好建府,做什么偏建在这里呢……学生求夫子开恩,准我回太学住吧!我日日经过这里,早晚会吓死的!”

他任她拖着走,听她说不愿住他的府邸,脸上一沉,“太学以后不能再住了。”又缓了声气,“你怕什么,又不要你单独走,不是还有我吗?”

她真是吓着了,咬着唇不说话,直拉着他走了好远才停下。停下来仍旧后怕,蹲在地上抽噎,“我不住这里,我要回太学。”

慕容琤想不到会弄巧成拙,看离府门也不远了,无奈弯下腰相劝:“是我疏漏,这话不该大晚上同你说。你看再走几步就到家了,随我走吧!”

王府里家奴早就迎出来,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不好上前,四五个人站在台阶下张望。

弥生涕泪纵横,也顾不得感念他低声下气的致歉,抱着膝盖不肯挪步。他只得跟着蹲下来,伸手去给她抹泪,“你怎么这么胆小?”横竖劝也没用,索性把她拉起来,也没多想,满满搂进怀里安抚,“好了好了,是我故意吓唬你的。那刘宣明连头都砍了,怎么还能走呢?枉你读了这些年书,这点道理都不懂!”

她眼泪汪汪抬眼看他,瓮声道:“那你吓我做什么?你先头还教导我慎勿妄言,现在自己又怎么样?”

他要是说吓唬她只为好玩,会不会失了尊长的脸面?她眸子晶亮,鼻子红红的,看着便惹人怜爱。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巡了一圈,他们这样的姿势和对话多像是情侣间闹别扭。他长到二十五岁,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心脏被她抓了一把,丝丝缕缕牵痛起来。

“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他说,嗓音低低的,充满诱惑,“没有下回了,我保证。”

弥生不是个慎密人,很多时候迟迟的,跟不上节拍。她在夫子怀里栖息了一阵,半天才回过神来。咦了声,忙退后一大步,讪讪笑道:“我吓傻了,冒犯了夫子,夫子可别恼。”

这种事,占便宜的是男人。他自然是没什么的,笑得有些暧昧罢了,踅过身,朝那灯火阑珊处而去。

仆从来替他们息伞解大氅,只因先前上演了那一出,弥生总觉得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睃她,自己很有些不好意思。

慕容琤倒是如常,这点鸡毛蒜皮怎么会放在心上!进了堂屋让人伺候着盥手,一面道:“我着人送你回自己屋子去,若是愿意,过会儿出来陪我吃些东西。”

明着很委婉,可是既然出了口,她断没有推托的道理。哪怕不吃,单在边上站着也是应该。她这些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敛着神,赔着小心,躬了躬身子道:“学生先去安顿,回头再到夫子跟前侍候。”

他垂着眼挥挥手,又是一副疏离的样子。弥生作了揖退出来,刚迈过门槛,迎头碰上三个明眸皓齿的女郎。真真是精细的人儿,不说美若天仙,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素手纤纤,言笑晏晏。打扮得很淡雅,不像晋阳王府的婢妾,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堆在脑袋上。有句话说,人以群分,夫子若是世外的仙人,这几位爱妾定是不染尘埃的神女。

弥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只要顺眼的,看谁都可以发掘出优点来。因为她们是夫子亲近的人,她立刻把她谢家女郎的骄傲摆在了一边。带着敬重地欠欠身,在她看来,敬重她们就是敬重夫子。诚如她和载清说的那样,她们算半个师母吧。夫子的房里人,总不会低贱到哪里去。

有两个瞥了她一眼,擦身便过去了,只一个含笑对她点点头。弥生望过去,那笑容是无争的,淡得如雪天里的梅花,稍稍停留,翩然闪进了十二扇折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