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一章(第3/12页)

这个打击对老人是沉重的。世界上所有的人,他真正爱的不多,而戈洛赫瓦斯托夫是其中一个。他是在他眼睛下长大的,全家都宠爱他,我父亲还极其信任他,经常把他当作我学习的榜样;可现在,这位“伊丽莎白姐姐的儿子米佳”5突然反叛了,拒绝服从他的安排,公然发表不同意见,这简直成了第二个“化学家”,在那儿用硝酸熏坏的手指擦着鼻子,向我父亲发出讥刺的目光和冷笑。

父亲虽然很生气,照例不露一点声色,只是避免谈到这位外甥,但显然变得更加忧郁和烦躁,牢骚也更多了,动不动便说,在这个“一切亲族关系分崩离析的可怕时代,尊敬长辈的古风旧习早已荡然无存,与那个太平盛世不可同日而语了”,他这指的应该就是以叶卡捷琳娜二世为一切伦理道德的代表的那个时代!

这场争执开始时,我在索科洛沃,对它几乎一无所知,但我回到莫斯科的第二天一早,戈洛赫瓦斯托夫就来找我了。这个大书呆子和形式主义者用文雅准确的语句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我听,还说正为这事他才急于见到我,让我知道真相,免得听信别人的谣言。

“我不是白叫亚历山大的,”我跟他开玩笑道,“这个戈尔迪乌斯结我一下子就能给您解开6。不论怎样,您必须和解,为了消灭争执的根源,我可以老实告诉您,我绝对不想要波克罗夫村,单单那儿的林场已足够抵偿特维尔的领地了。”

戈洛赫瓦斯托夫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更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只消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道理。我与他分开时没有一点疙瘩。

过了几天,父亲在晚上自己谈到了戈洛赫瓦斯托夫。照他的习惯,他对某人不满时,总把这人说得一无是处。从我十岁起就被指定为我的学习榜样的这个理想人物,这个模范儿子,这个标准兄长,这个全世界最好的外甥,这个彬彬有礼的君子,这个衣冠楚楚、从来连领结也打得不大不小的绅士,现在忽然被移到了照相底片上,亮的变了暗的,白的变了黑的。

但一下子变为破口大骂,未免太突然,失去了声调上由弱到强,色彩上由浅入深的各种过渡。我父亲是聪明人,不会干这种傻事。

“哦,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你回来后,与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他平常是叫他米佳的)见过面吗?”

“见过一次。”

“怎么样,这位总监大人好吗?”

“不错,身体很健康。”

“你常与他见面,这很好;这种关系是应该一直保持的。我爱他,也一向爱他,他对这一切也当之无愧。当然,他也有缺点,一些极可笑的小毛病……不过只有上帝才没有缺陷呢。他官运亨通,所以就有些忘乎所以……真的,年纪轻轻,已挂上安娜勋章。再说,他的职务本来如此,监督官呢,到了学校就骂学生,打官腔,高高在上惯了……他训话,学生就得在下面洗耳恭听……于是他以为,跟一切人都可以用这种腔调说话。我不知道你发觉没有,甚至他的声音也变了。我记得,女皇在世时,普罗佐罗夫斯基公爵7对传令兵就是用这种刺耳的声音讲话的。说起来好笑,他忽然跑来教训我了。我听了想:如果伊丽莎白姐姐在天上能看到这才好呢!她结婚那天,是我亲手把她交给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可现在她的儿子却对我嚷嚷:‘对,舅父,如果这样,您不如找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8,不要再来麻烦我。’你知道,我一条腿已经跨进棺材,要操心一大堆事,又有病,真是多灾多难的约伯9。可他当着我的面吵吵闹闹……这是什么世道啊!我知道,他训人训惯了……他什么也不想干,光爱在家里发号施令,跟村吏和管马厩的耍威风。至于他手下那班小公务员,见了他总是大人长大人短的!这就把他弄迷糊了……”

总之,正如路易-菲力普的画像那样10,面貌的逐步改变,使衰弱的老人终于变成了一只烂梨子。“模范的米佳”也逐步被改变色调,最后简直成了卡尔图什或谢米亚卡11。

等我父亲的画笔完成这一幅变形图的杰作之后,我把我与戈洛赫瓦斯托夫的谈话全部告诉了他。他仔细听完,皱紧眉头,然后一边继续不断嗅鼻烟,一边明确地对我说:

“很好,亲爱的朋友,你不要以为你决心放弃波克罗夫村,就可以把我难倒了……我不会恳求任何人,向他打躬作揖:‘请收下我的庄园吧’,对你也不会。有人会要它的。大家反对我的计划,这叫我讨厌,我可以把一切捐给医院,病人会记住我的好处。不仅米佳,终于连你也要来教训我怎样支配我的家产了,可是薇拉12给你在木盆里洗澡的日子还不久呢,是吗?不成,我疲倦了,该告退了;我自己也得进医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