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一章(第4/12页)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翌日上午十一点钟,父亲派听差来叫我,这是极少有的,通常我在午餐前去见他,如果不与他一起吃饭,就在喝茶时跟他见面。

我进屋时,老人坐在书桌前,戴着眼镜,正在看什么文件。

“到这儿来,对,如果你可以分给我个把钟头时间……你就在这儿帮我整理一下各种字条。我知道你很忙,老是在做文章——文学家呢……有一次我在《祖国邮报》13上看见过你的大作,可惜一点看不懂,满篇深奥的术语。文学现在也变样了……从前写作的是杰尔查文,德米特里耶夫,现在是你了……还有我的表侄奥加辽夫。虽然,老实说,坐在家里写些小玩意儿,比整天在外乱跑,上雅尔饭店喝香槟好一些。”

我听着,怎么也不明白,蒙他这么关照的原因是什么。

“坐到这儿来,看看这份东西,讲一下你的意见。”

这是遗嘱和几份附件。从他的观点看,这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信任。

人的心理状态是奇怪的。在阅读和谈话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两件事:首先,他希望与戈洛赫瓦斯托夫和解,其次,他非常赞许我放弃领地的行为,事实上,正是从这时,即1845年10月起,直至去世,他不仅在一切场合表现了对我的信任,而且不时还跟我商量,有两三回甚至照我的意见办事。

如果谁昨天偷听过我们的谈话,他不知会怎么想?关于波克罗夫村的事,我父亲的回答我记得很清楚,我的记载没有改变他一个字。

遗嘱的主要部分是简单明了的:全部不动产由戈洛赫瓦斯托夫继承,全部动产、资金和我母亲的几幢房屋,归哥哥和我两人平分。然而那些附件写在没有编号的各种纸张上,一点也不明确。他要我们,特别是要戈洛赫瓦斯托夫担当的责任,实在是非常棘手的。它们互相矛盾,而且意义含糊不清,这往往会引起荒谬的争吵和诉讼。

例如,其中一张写道:“一切仆役,凡曾为余作过辛勤忠诚之服役者,余一概允其获得自由,并托付尔等发给与其功劳相当之赏金。”

一份附件说,砖石旧宅归格·伊所有,另一份又把这屋子给了别人,只是指定给格·伊一笔钱,但根本没提到这笔钱是代替房屋的。根据一份附录,我的父亲留给一位亲戚一万银卢布,可是根据另一份附录,他分了一小块领地给那位亲戚的姐妹,要她付一万银卢布给她的弟兄。

应该指出,这些安排有一半我从前听他讲过,而且听到的不仅我一人。例如,他曾多次当我面谈到格·伊的房子,甚至还劝他搬进那儿居住。

我向父亲提议,请戈洛赫瓦斯托夫负责,与格·伊一起把这些附件归纳成一张总清单。

“当然,”他说,“米佳可以帮助我,可是他太忙呢。你知道,这些当官的……他哪有心思管我这个快死的舅父——他忙着视察学校呢。”

“他一定会接受的,”我说,“这件事与他关系太密切了。”

“我总是欢迎他光临的。只是我的头脑有时不太好,不能处理事情。米佳说话太啰唆,他一讲,我就累了,脑子都给他弄昏了。最好你先把这些文件拿给他,让他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纸边上。”

过了两天,戈洛赫瓦斯托夫亲自来了。这个大形式主义者,对文件的混乱比我更加吃惊;作为古代语文学家,他这么概括他的意见:“亲爱的,这是亚历山大大帝的遗嘱呢。”14我的父亲碰到这类情况,照例加倍装起病来,旁敲侧击地讽刺了外甥一番,然后拥抱了他,把脸贴在他脸上,弄得外甥很感动,于是家族的坎波福尔米奥和约15便正式签订了。

我们尽一切力量劝老人重新编订他的附件,综合成一份清单。他要自己动手,以致这事拖了六个月才完成。

财产分好后,自然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谁该解放,谁不该解放?至于赏金,我曾要求父亲指定数目,经过再三商讨,他定为三千银卢布。戈洛赫瓦斯托夫宣称,这屋里的仆人都是谁,工作怎样,他一概不知道,只得让我来遴选。我先把家中所有的仆役全部开列清单。哪知消息一传开,所有老几辈的仆人统统从四面八方赶来找我,他们当中男的下巴颏上留着没剃光的灰白胡髭,秃头,衣服破破烂烂,脑袋有气无力地摇晃着,手哆哆嗦嗦(这是二三十年酗酒的结果);女的满脸皱纹,戴着阔皱边的包发帽。这些与我素昧平生的教子教女,他们的存在,我简直毫无印象。有些我根本没见过,有些想起来像做梦一样。最后还出现了一些人,这些人我确实知道从未在我家做过事,只是常年靠身份证在各地揽活干,还有些人在这儿帮过工,可不是在我家,是在参政官家,或者早已在村子里定居了。如果这些行走不便的老头儿,变得干瘪瘦小、皮肤发黑的老太婆,想要解放证,那还好办;但问题恰恰相反,他们是打算在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老爷这儿住到去见上帝呢,何况他们每人几乎都有一大群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我再三考虑,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还是统统发给了他们证书。戈洛赫瓦斯托夫很清楚,这些不相识的人有一半从未帮我家干过事,但看了我的单子,吩咐全部照发解放证。我们签发证件的时候,他用手指搔搔头发,对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