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6页)

道林·格雷听着,大睁着双眼,一脸困惑。一束丁香花从他手里落到砂砾上。一只毛茸茸的蜜蜂飞过来,围着花嗡嗡飞了一会儿。接着,它就在椭圆的放射状的满是小花朵的花球上,开始忙忙碌碌,爬上爬下起来。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小蜜蜂,是那种奇怪的对琐屑小事的兴趣。我们往往是在害怕大事来临,或者是当受到一种新的情绪的刺激却又难以表达,或者是当某种让我们害怕的念头突然纠缠着头脑,迫使我们屈服时,才产生这种兴趣。过了一会儿,蜜蜂飞走了。他看见它钻进了泰尔红紫旋花的脏兮兮的花朵里。花似乎颤动了一下,随后轻轻地来回摇摆起来。

突然,画家出现在了画室门口,不时打着手势,让两人进去。他们相视而笑。

“我还等着呢,”他叫道,“进来吧。光线很完美,你们把饮料拿进来吧。”

他们起身,一起沿小路向画室走去。两只绿白相间的蝴蝶从他们身旁飞过,花园一角的梨树上,一只画眉开始鸣叫。

“你很高兴遇见了我,格雷先生。”亨利勋爵看着他说。

“是呀,我现在很高兴。但不知道我会一直这样高兴吗?”

“一直!这是个可怕的词,我一听到这个词就发抖。女人们总是喜欢用这个词,她们为了使浪漫永存而把浪漫破坏殆尽。这个词也毫无意义。一时兴起和终生不变的激情的唯一区别,就在于前者比后者更持久一些。”

道林·格雷挽着亨利勋爵的手臂走进画室。“既已如此,就让我们的友谊变成一时兴起的产物吧。”他细声说,因为自己的莽撞而双颊绯红。随后他迈上画台,按原来的姿势坐好。

亨利勋爵一屁股坐进一张大柳条扶手椅里,看着他。画笔划过画布上的沙沙声打破沉寂,除此之外,只有霍华德时不时退后几步,远远地打量作品的脚步声。斜阳透过敞开的门照射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一片金黄。浓郁的玫瑰花香似乎充溢了每一个角落。

过了约有一刻钟,霍华德停下了画笔,对道林·格雷凝视良久,又凝视画作良久,嘴里咬着大画笔的一头,皱着眉。“全画好了。”他终于叫了一声,然后弯下身,在画布的左角用细长的朱红色字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亨利勋爵走过去,仔细打量眼前的画。这的确是件奇妙的艺术品,而且极为逼真。

“老兄,我向你致以最热烈的祝贺,”他说,“这是现代最精美的画像。格雷先生,来看看你自己吧。”

小伙子一下子跳了起来,似乎刚从梦中醒来。“真画好了?”他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从画台上走下来。

“画完了,”画家说,“你今天的坐姿好极了,我万分感激。”

“那全归功于我,”亨利勋爵插话说,“是不是,格雷先生?”

道林一言不发,看似漫不经心地从画像前走过,又转过身向画像走去。他一看到画,就连退几步,双颊一时间因愉悦而溢出了红晕。他的双眼透出一丝喜悦之情,像是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他一动不动地呆站在那里,朦朦胧胧地意识到霍华德在同他说话,但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像蒙赐天启似的,恍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美。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巴兹尔·霍华德的赞美对他而言似乎只是出于友情的溢美之词,他听过,笑过,就忘了,它们对他的天性并未产生什么影响。刚才,亨利·沃顿勋爵发表了一番奇怪的赞美青春的言论,以及青春易逝的吓人警告。这些话当即就让他心动,而此刻,当他站在那里,凝视着自己可爱的画像时,亨利勋爵所描述的那种情景,真真切切地在他脑际里闪现。是呀,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面容枯槁、皱纹密布、老眼昏花、目光呆滞,优雅的体型会走形变样,唇红会渐渐褪色,头发的金黄色会悄悄消失。塑造其灵魂的生命,则会毁坏他的肉体,他会变得可怕、丑陋、粗俗不堪。

一想到此,一阵剧痛袭来,犹如刀子穿身,他本性里的每一根细小的神经都在颤动。他的双眸渐渐变成了紫水晶色,蒙上了一层泪水。他觉得似乎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心。

“难道你不喜欢?”霍华德忍不住叫道,小伙子的沉默不语有些刺痛了他,他不太明白。

“他当然喜欢了,”亨利勋爵说,“谁会不喜欢呢?这是现代艺术中最伟大的一幅作品。我愿为之付出你所要的一切,我要定它了。”

“它不是我的财产,哈利。”

“是谁的呢?”

“当然是道林的。”画家回答。

“这家伙太幸运了。”

“真悲哀啊!”道林·格雷喃喃自语说,双眼仍紧紧盯着自己的画像,“真悲哀啊!我会变老,变得可厌可怕,但这幅画将会永远年轻,永远停留在六月这特别的日子里,不会变老……如果能反过来就好了!如果永远年轻的是我,而变老的是画,那该多好啊!为了这个……为了这个,我愿献出一切!对,我愿献出这世上我拥有的一切!我愿以我的灵魂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