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第5/11页)

白天我送完面包后便去睡觉,晚上又得去面包作坊干活,准备在半夜时把奶油面包烤好,送到面包店里去。面包店就在市立剧院旁边。戏散场后,观众们便到我们店里来吃热乎乎的酥皮面包。然后我还要去揉面做论斤卖的大面包和法式小面包。用双手去揉十五到二十普特的面粉——这可不是轻松好玩的事情!

然后我再睡上两三个小时,便又要去送面包了。

一天又一天,就这样打发日子。

这个时候我已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对人们传播一些“合理的、善良的和永恒的东西”283。我是一个喜欢与人交往的人,我善于生动地讲故事。我的想象力是由我的经历和我读过的书籍激发出来的。我无须费多大劲就能将日常生活的素材编造成有趣的故事,故事中还会变幻无常地插入那根“看不见的线”。我在克列斯托夫尼科夫和阿拉夫佐夫工厂中都有一些熟人,其中跟我特别亲近的是织布工人尼基塔·鲁勃佐夫老头,他几乎在俄国所有的织布厂里工作过,是一个不安静的聪明人。

“我在这世上混了五十七个年头了,你,我的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我的小流浪汉,我的小梭子!”他压低嗓门说,两只有病的灰眼睛在黑眼镜里微笑着。他的黑眼镜是他自己用铜丝缠起来的,因此在他的鼻梁上和耳根处都有一道绿色的铜锈。纺织工人都叫他“德国佬”,因为他每次刮胡子时,上唇留一撮唇髭,下唇留一把浓密的灰色大胡子。他中等身材,宽胸,他给人一种哀中作乐的印象。

“我喜欢看马戏。”他把长满疙瘩的秃脑袋往右肩上一靠,说道,“马是畜生,它是怎样被练出来的呢?真让人解闷!我佩服地看着这些牲口,心里想,这样看来,人也可以训练得聪明起来。马戏团的人是用糖把畜生驯服的。当然,我们可以到杂货铺去买糖,我们的灵魂也需要糖,这糖便是——善良!小伙子,这就是说,要和善地待人,而不是像眼前我们之间那样,持械斗殴。你说对吗?”

他本人对人并不和善,跟别人说话时总是半带蔑视,半带讽刺;跟人争论时也只会说简单而粗暴的话,公然地力图激怒对方。我是在啤酒店认识他的,当时他正好要挨别人打,而且已经挨了两拳,我进去把他拉走了。

“把您打痛了吧?”在黑暗中我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问他,当时正下着毛毛雨。

“咳,这也算是打?”他毫不在乎地说,“等一等,你为什么跟我说话时称呼‘您’呢?”

从此我们便认识了。开始时他还经常讥笑我,又调皮又狡猾。可是当我对他讲了那条“看不见的线”在我们生活中起着多大的作用时,他便沉思起来,惊叹道:

“你并不笨,不笨,真有你的……”于是他开始对我慈父般的温存起来,甚至在叫我的名字时加上了父称。

“你,我的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我亲爱的小锥子呀!你的想法是对的,只是谁也不会相信你的话,没有好处……”

“您相信吗?”

“我是一条秃尾巴的丧家狗,而老百姓则是带着锁链的狗,每条狗的尾巴上都挂着许多蒺藜:老婆、孩子、手风琴、套鞋,而且每条狗都很爱自己的狗窝。他们不会相信你的。在我们的莫罗佐夫工厂里也有人闹过事,谁向前冲,谁的脑门就要挨打,而脑门子可不是屁股,挨了打就够你受的。”

不过当他认识了克列斯托夫尼科夫工厂的钳工雅科夫·沙波什尼科夫之后,他说话就跟以前有些不同了。雅科夫患了肺病,会弹吉他,通晓《圣经》,但他激烈地反对上帝。他向四周围喷吐着带血块的血痰,并坚决而激越地论证说:

“第一,我绝不是‘按上帝的形象和样子’284造出来的,我一无所知,一无所能,因此我不是和善的人,我不和善!第二,上帝并不知道我有多么困难,或者是知道,却无能力帮助我,或者是有能力帮助,但不愿意。第三,上帝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不是慈悲的!上帝干脆就不存在!一切都是捏造,全都是捏造的,整个生活也是捏造的。不过你骗不了我!”

鲁勃佐夫惊讶得目瞪口呆,气得脸色发青,接着便破口大骂起来。但是雅科夫用从《圣经》里引来的庄严的字句使他无法反驳,哑口无言,于是只好蜷缩着身子沉思起来。

雅科夫·沙波什尼科夫说起话来几乎使人害怕。他的脸黝黑、干瘦,一头漆黑的卷发像是茨冈人;从发紫的嘴唇里露出一副狼牙,一双黑眼睛呆然不动地直盯着对方的脸。这种凶狠的让人折服的目光实在叫人受不了。这使人想起了那个患夸大狂病的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