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我来到杰尔查文291公园里,坐在诗人纪念碑旁边的长凳子上。我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去干一件岂有此理的坏事,好让一群人向我扑来,这样我也有理由打他们一顿。可是,虽然今天是礼拜日,公园里却空空荡荡,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不停的大风在追逐着秋天的枯叶,贴在路灯柱子上的广告纸被吹得沙沙作响。

公园上空,清澈湛蓝的天空带有寒意,暮色逐渐加浓了。诗人巨大的青铜塑像矗立在我的面前,我望着它,同时在想:雅科夫活在这世界上孤单一人,竭尽全力反对上帝,结果也像平常人一样死去,死得平平常常。真叫人有些难过,有点冤屈。

“可是,尼古拉是个白痴,他应当跟我打一架,或者叫警察来把我投进监狱……”

我去看望了鲁勃佐夫。他坐在自己斗室的桌子旁边,在一盏小灯下缝补自己的上衣。

“雅科夫死了。”

老头举起拿针线的手,显然是想画个十字,但只挥动了一下,手上的针线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便小声地骂了一句粗话。

然后他便唠叨起来:

“其实,我们都是要死的。这是我们倒霉的命啊,老弟!瞧,他死了,这里有一个孤单的铜匠也离开了人世。上星期天他被警察抓了去。我是由古利介绍跟他认识的。一个聪明的铜匠!他跟大学生有些牵连。你听说了吧,大学生们造反啦!——是真的吗?来,你替我缝补下这件上衣吧,我的眼睛不行了,真见鬼……”

他把破衣服和针线扔给我,自己却背起双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边咳嗽边抱怨说:

“有时在这里,有时在那里,刚刚出现一点儿火花,魔鬼就把它扑灭了,于是又是一片黑暗!这不幸的城市。趁现在轮船还通行的时候,赶快离开这里。”

他停顿一下,搔了搔脑门,问道:

“可又能到哪里去呢?哪里都去过了。是啊,哪里都走遍了,结果只会累死自己。”

他啐了一口痰,又补充说:

“去他妈的,这也算生活,下流!活啊,活啊,可是不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都没有活出个样子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站在门边一个角落里,好像在留心倾听什么,然后断然地朝我走过来,坐在桌子旁边,说:

“阿列克谢,你,我的马克西梅奇,我跟你说吧,雅科夫费尽心机反对上帝也枉然。不论是上帝还是沙皇都不会变好的。我若是反对他们,就该让老百姓恨自己,推倒自己目前所过的龌龊的生活,非这样不行!唉,我已经老了,来不及了,我很快就要成为完全的瞎子了——伤心啊。”

“老弟!缝好了吗?谢谢……我们到小酒店去喝杯茶吧……”

在去小酒店的路上,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在黑暗中一面磕磕绊绊地走着,一面嘟哝道:

“你记住我的话——人们再也不能忍受了,总有一天他们要爆发出来,摧毁一切,把无味的生活砸得粉碎!人们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们没有走到小酒店,半途碰到一群水兵在围攻妓院,阿拉富佐夫纺织厂的工人们则护卫着妓院的大门。

“每逢节假日,这里都有人打架!”鲁勃佐夫用称赞的口吻说。当他知道保卫妓院的人群中也有自己工厂的同伴时,便摘下了眼镜,立即参加战斗,并煽动性地挑拨说:

“工厂,要坚持住!掐死这些癞蛤蟆!消灭这些小鳟鱼!嘿——啊哈!”

看来,这一切既奇怪又有趣。聪明的老头干得多么机灵多么投入啊!他钻进水兵人群里,抗击着他们的拳头,用肩膀把水兵们撞得两脚朝天。他们似乎没有恶意地、快活地打斗着,因为他们有的是勇气和多余的力气。黑压压的一群人拥到了大门口,把工人们挤压在门边,门板被压得吱吱作响。大家激越地叫喊着:

“揍那个秃头将军!”

有两个人爬到房顶上,在那里有节奏地快活地唱起歌来:

我们不是骗子,不是强盗,不是小偷,

我们是船上的小伙子,是捕鱼的渔夫!

警哨响了,黑暗中警服的扣子闪着亮光,脚下的污泥被踩得扑哧扑哧地响。房顶上传来歌声:

我们的渔网向两岸的旱地,

向商人的房舍、货栈和仓库撒下去……

“住手,不能打已倒下的人……”

“老爷子,当心啊!”

后来,鲁勃佐夫,我,还有五个人,有敌人也有朋友,被带到警察局去了。在这个秋夜的宁静的黑暗中,有一阵阵快活的歌声给我们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