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红毛马”抱怨似的眨巴着眼睛,在他那古怪的高颧骨的脸上流淌着醉人的眼泪。他用手掌把泪水擦去,抹在膝盖上。他那条肥大的灯笼裤上总是油渍斑斑的。

“你们的生活怎么样?”他大声喊道,“挨饿、受冻、穿破衣服——难道这就是法律?这样的生活能教我们什么呢?唉,要是沙皇知道了你们过这种生活……”

于是他从衣兜里抓了一把各种颜色的钞票对大家说:

“谁要钱用?拿去吧,兄弟们!”

合唱团员们、女裁缝们贪婪地冲上去从他那毛茸茸的手里抢钱,他哈哈大笑地说:

“不,这不是给你们的,这是给大学生们的。”

可是,大学生们没有去拿。

“让你的钱见鬼去吧!”毛皮匠的儿子生气地喊道。

有一次,他自己喝醉了酒,拿着揉成一团的十卢布的钞票,走到普列特尼约夫这边来,把钱往桌子上一扔说:

“这钱——你要吗?我不要了……”

他往我床上一躺,大喊大叫,并且号啕大哭起来。我们只好往他的身上浇水,往他的嘴里灌水。等他睡着了的时候,普列特尼约夫试图把钞票一张张展开来,可是不行。这些钞票卷得太严实了,只有把它们用水润湿后,才能一张张地揭开来。

“红毛马”的房间窗口对着相邻房舍的石墙,房间里烟雾弥漫,非常肮脏、拥挤、闷气、嘈杂,令人害怕。“红毛马”叫喊得比谁都响。我问他:

“你为什么住在这里,而不住到宾馆去呢?”

“亲爱的,就是为了心里痛快啊!和你们在一起,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毛皮匠的儿子表示同意地说:

“对,‘红毛马’,我也是这样觉得。要是在别的地方住,我就完蛋了。”

“红毛马”向普列特尼约夫请求:

“你就弹个曲!唱个歌吧!……”

普列特尼约夫把古丝理琴搁在膝盖上,唱道:

红太阳啊,

你快升起来吧,升起来……

他的嗓子柔和婉转,动人心弦。

房间里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默默地听着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和轻松悠忽的琴声。

“唱得真好,鬼东西!”那个替富商太太解闷的倒霉的大学生说道。

在这个大杂院里的许多古怪的居民中,古利·普列特尼约夫最有智谋。他能给大家快乐,他扮演着一个魔幻神话中喜神的角色,他的心里充满青春和耀眼的美,他会说一连串光华璀璨的好听的笑话,会唱美妙动听的歌曲,敢于尖刻地嘲笑人世间的旧风陋习,揭露生活中的粗俗谎言。他刚满二十岁,看上去还是个少年,可是住在这个大杂院里的人都把他看作是在困难时刻能够想出聪明的主意、能给大家帮助的人。好人喜欢他,坏人害怕他,甚至老警察尼基福雷奇也常常狡猾地对普列特尼约夫笑脸相迎。

“马鲁索夫卡”大院是上山去的必经之路,它连接着雷布诺里亚德和老戈尔舍奇纳两条街道。尼基福雷奇的岗亭离我们大院的大门不远,幽静地坐落在老戈尔舍奇纳街的拐角处。

尼基福雷奇是我们这一段街道的老警长,一个高个子的干老头,胸前挂满奖章,有一张聪明的脸,笑容可亲,一双眼睛却是狡猾的。

他对待这个人鬼共居的嘈杂的群体十分小心。他服装穿得整整齐齐,一天到院里来巡视几次,巡视时不慌不忙,查看房间里的各个窗口,就像动物园里的看守员检查笼子里的野兽一样。这一年的冬天,他从一个住所里逮捕了一名独臂的退伍军官斯米尔诺夫和士兵穆拉托夫。他们都是圣乔治十字勋章获得者,参加过斯科别列夫244率领的阿哈尔-帖金远征军。被捕的还有左宁、奥夫相金、格里高里耶夫、克雷洛夫及另一些人,他们是因为企图建立秘密印刷所而被捕的。穆拉托夫和斯米尔诺夫礼拜天到城里热闹的大街上克柳奇科夫印刷厂里去偷铅字。他们就是为此事被逮捕的。还有一个晚上,宪兵们抓了另一个住在“马鲁索夫卡”的高个子的愁眉苦脸的人,我曾给他起过外号叫“活钟楼”。早晨,普列特尼约夫听到这个消息后,激动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对我说:

“马克西莫维奇,真糟糕!快去!老弟,赶快……”

他交代我该往哪里跑,并补充说:

“千万要小心!那里可能有暗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