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第4/13页)

《福音书》很旧,很重,羊皮封面,书边儿已经脏了。书本有股气味,好像一班修士进屋时带进的气味儿。萨莎扬起眉毛,开始响亮地、像唱诗般念起来:

“‘有主的使者向约瑟梦中显现,说,起来,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

“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奥莉加重复道,她激动得满脸通红。

“‘逃往埃及,住在那里,等我吩咐你……[65]’”

听到“等”字,奥莉加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玛丽亚望着她也抽抽嗒嗒,随后便是伊凡·玛卡雷奇的妹妹跟着落泪。老头子不住地咳嗽,翻来翻去想找件小礼物送给孙女,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摆摆手作罢。经书念完之后,邻居们各自回家,一个个深受感动,对奥莉加和萨莎大加夸赞。

因为这天是节日,全家人整天都待在家里。老太婆,不论丈夫、儿媳,还是孙子、孙女都管她叫老奶奶,样样事情都要亲自动手,亲自生炉子、烧茶炊,甚至在午间亲自去挤牛奶,然后就不住地抱怨,说这么多的活儿快累死她了。她老是担心家里人胃口太大,担心老头子和儿媳们闲着不干活。她一会儿好像听到小铺老板家的一群鹅从后面钻进她家的菜园子,于是她操起一根长杆子,赶紧跑出屋来,守着跟她一样干瘦、发蔫儿的白菜,扯起嗓子一喊就是半个钟头;一会儿她又觉得好像乌鸦想来抓她的小鸡,便骂骂咧咧,朝乌鸦冲过去。她从早到晚生气,唠叨,动辄提高嗓门嚷嚷,惹得街上的行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她对自己的老头子没好气,不是叫他懒骨头,就是叫他讨厌鬼。他是个不大正经、靠不住的庄稼人,若不是她经常催赶着他,恐怕他真的什么活都不干,成天坐在炉台上说闲话了。他没完没了地对儿子讲起他的好些仇人,抱怨他每天都受邻居的欺负,听他说话真叫受罪。

“是啊,”他双手叉腰,说起来,“是啊……在圣十字架节[66]后的一个礼拜,我把干草卖了,一普特三十戈比,我自愿卖的……是啊……挺好……可是,有一天早晨,我把干草推出去,我是自愿卖的,也没有招谁惹谁,可是运气不好,我一看,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正巧打从酒馆里出来。‘你往哪儿送?没出息的东西!’他说完还随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基里亚克喝醉后头痛欲裂,他没脸见弟弟。

“伏特加害死人。唉,我的天哪!”他嘟哝着,不住地摇晃痛胀的脑袋,“你们要看在基督的分儿上,亲兄弟和亲弟妹,原谅我才好,我自己也不快活呀。”

因为这天是节日,他们从酒馆里买了一条鲱鱼,熬了一锅鱼头汤。中午大家先喝茶,喝了很长时间,喝得热汗淋漓,看来茶水把肚子都撑大了。这之后才开始喝鱼汤,大家就着一个瓦罐喝。至于鱼身子,老奶奶藏起来了。

傍晚,有个陶工在坡上烧制钵头。坡下的草场上,姑娘们唱歌跳圆圈舞。有人在拉手风琴。河对岸也有人在烧窑,也有姑娘们唱歌,远处的歌声悠扬悦耳。酒馆内外庄稼人吵吵嚷嚷,他们醉醺醺地各唱各的,破口大骂,让奥莉加听了直打哆嗦,连呼:

“哎呀,天哪……”

她感到吃惊的是,那些骂人话可以连续不断,而且骂得最凶、嗓门最大的倒是那些快要入土的老头子。孩子们和姑娘家听了也不觉得难为情,显然他们早在摇篮里就听惯了。

过了午夜,两岸的窑火都已熄灭,可是下面草场上和酒馆里还有人在玩乐。老头子和基里亚克都醉了。他们胳膊挽着胳膊,肩膀撞着肩膀,跌跌撞撞来到奥莉加和玛丽亚睡觉的棚子前。

“算了吧,”老头子劝他说,“算了吧……她是个老实的婆娘……罪过呀……”

“玛——玛丽——亚!”基里亚克喊道。

“算了吧……罪过呀……一个挺不错的婆娘。”

两人在棚子前站了一会儿,走开了。

“我——我爱——野花儿!”老头子突然用刺耳的男高音唱起来,“我——我爱——到野地里——摘花儿!”

随后他啐了一口,骂了一句粗话,进屋去了。

老奶奶让萨莎待在菜园里,守着白菜,别让鹅进来。已是炎热的八月天。酒馆老板家的鹅经常从后面钻进菜园,不过眼下它们正忙着在酒馆附近啄食燕麦,和睦地交头接耳,只有一只公鹅高昂着脑袋,似乎想观察一下老太婆是不是拿着杆子跑来了。别的鹅也可能从坡下上来,不过那群鹅此刻远在河对岸觅食,在绿色的草场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白线。萨莎站了一会儿,觉得挺没意思,看看鹅不来,就跑到陡坡的边上去了。

她在那里看到玛丽亚的大女儿莫季卡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打量教堂。玛丽亚生了十三胎,可是只留下六个孩子,而且全是女儿,没一个男孩。大女儿才八岁。莫季卡光着脚,穿一件长衬衫,站在太阳底下,火辣辣的阳光烤着她的头顶,但她毫不理会,仿佛成了块石头。萨莎站到她身旁,望着教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