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第2/13页)

“玛——玛丽——亚!”

“像是基里亚克回来了,”老头子说,“真是说到谁,谁就到。”

大家不作声了。不一会儿,喊声又响起来,粗声粗气,拖得很长,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玛——玛丽——亚!”

大儿媳玛丽亚,脸色刷白,身子直往炉子边挨。这个宽肩膀、壮实、难看的女人一脸的惊慌失措,让人看了觉得怪怪的。她的女儿,那个坐在炉台上的小姑娘,一直表情冷漠,这时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哭什么,讨厌鬼?”菲奥克拉呵斥她。她是个漂亮女人,身子也壮实,肩膀很宽,“别怕,他又不会宰了你!”

从老人口里尼古拉得知,玛丽亚害怕跟基里亚克一块儿待在林子里,每当他喝醉了,回来就找她闹事,毫不留情地痛打她一顿。

“玛——玛丽——亚!”喊声到了房门口。

“看在基督的分儿上,替我说句话,亲人们,”玛丽亚费力地说,她喘着粗气,就像被人扔进冰水里一样,“替我说句话,亲人们哪……”

屋里所有的孩子都哭起来,萨莎望着他们,她也哭了。先是一声醉醺醺的咳嗽,随后一个身高体大的黑胡子汉子进了屋。他戴一顶冬天的帽子,所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脸——

凶神恶煞似的怪吓人。他就是基里亚克。他到了妻子跟前,抡起胳膊,一拳打在她的脸上。她一声不吭,被打昏过去,刚蹲了下去,鼻子里立刻流出血来。

“真丢人,丢人,”老头子嘟哝着爬到了炉台上,“还当着客人的面儿!作孽呀!”

老太婆默默地坐着,佝偻着背,在想心事。菲奥克拉摇着摇篮……看得出来,基里亚克觉得自己镇得住人,十分得意,便一把抓住玛丽亚的手,把她拖到门口,为了显得更凶,像野兽一样吼起来。可是这时候忽然看到有客人在场,就停住了脚步。

“啊,回来了……”他说着,放开了妻子,“亲兄弟带着一家子……”

他对着圣像祈祷一阵,跌跌撞撞,使劲儿睁大那双发红的醉眼,接着说:“亲兄弟带着一家子回老家了……这么说,是从莫斯科来的。不用说,莫斯科是古时候定为国都的城市,是万城之母……不好意思……”

他在茶炊旁的长凳上坐下,喝起茶来。大家默不作声,只有他就着小茶盅大声喝着。他一连喝了十杯,随后倒在长凳上,立即打起了呼噜。

大家准备睡觉。尼古拉因为有病,跟父亲一起躺在炉台上。萨莎睡在地板上,奥莉加和两个妯娌去板棚里睡。

“唉,算了,亲人儿,”她挨着玛丽亚在干草上躺下后说,“眼泪也洗不去痛苦!忍一忍就算了。圣书上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去由他打。’唉,算了,亲人儿!”

后来她慢声细语地讲起莫斯科,讲起自己的生活,讲她怎样在带家具的公寓里当女仆。

“莫斯科的房子都很大,石砌的,”她说,“教堂很多很多,有一千六百个哩,亲人儿。房子的主人都是老爷,又漂亮,又体面。”

玛丽亚说,她别说莫斯科,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她不认字,不会祷告,连“我们在天之父”也不知道。她和奥菲克拉(她此刻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知道的事少,什么也不懂。两人都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玛丽亚怕基里亚克,每当他留下来,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吓得浑身发抖。只要她一挨近他,他身上的那股浓重的酒气和烟味总熏得她头昏脑涨。菲奥克拉呢,每当有人问她,丈夫不在是不是闷得慌,她总是气恼地回答:

“去他的!”

她们聊了一阵,后来就不出声了……

天气凉了。板棚附近有只公鸡扯着嗓门喔喔啼叫,吵得人没法睡觉。当淡蓝色的晨光穿过每一条板缝射进来时,菲奥克拉就悄悄地起身,走了出去,随后可以听到她吧嗒吧嗒的光脚板声,不知她跑哪儿去了。

奥莉加去教堂时,把玛丽亚也带了去。两个人顺着小路下坡,朝草场走去。两个人都心情愉快。奥莉加喜欢辽阔的田园,玛丽亚觉得这个妯娌和蔼可亲。太阳升起来了。草场上空一只睡意未消的鹰在低低盘旋,河水暗淡无光,有些地方晨雾缭绕。河对岸的山上一条光带延伸开去,照得教堂亮闪闪的。在地主家的花园里,一群白嘴鸦呱呱地大声喧闹。

“老爷子倒没什么,”玛丽亚讲了起来,“老婆子可厉害了,老跟人吵架。自家种的粮食只够吃到谢肉节[63],只好在小铺里买面粉,惹得她火冒三丈,老说:‘你们的胃口太大。’”

“唉,算了,亲人儿,忍一忍就算了。圣书上写着:‘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