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第3/13页)

奥莉加说话稳重,慢声慢调,走起路来像朝圣女人那样,又快又急。她每天必读《福音书》,像教堂诵经士那样大声吟诵,尽管许多地方不懂,但神圣的语言总让她感动得泪眼婆娑,每当她读到“如果”和“直到”这类词时,她的心脏似乎都要停止跳动了。她信仰上帝,信仰圣母,信仰所有侍奉上帝的人。她相信不能欺负人;不论是普通人,德国人,还是茨冈人和犹太人,世上的任何人都不能欺负。她相信,凡是不怜恤动物的人迟早都要遭殃。她相信这些都是在圣书里写着的。所以每当她读《圣经》的时候,即使读不懂,她的脸也总是流露出悲天悯人、感动和欢欣的表情。

“你是哪里人?”玛丽亚问。

“我是弗拉基米尔人。只是我很早就去了莫斯科,那年我才八岁。”

她们来到河边。河对岸有个女人站在水边,正在脱衣服。

“那是我们家的菲奥克拉,”玛丽亚认出人来,“她过河去地主的庄园,找那里的男管家。她尽胡闹,爱吵架——太出格了!”

黑眉毛的菲奥克拉披头散发,她还很年轻、健壮,像个姑娘家。她从岸上跳进河里,两条腿使劲儿拍打,在她的四围掀起了一片浪花。

“她尽胡闹——太出格!”玛丽亚又说一遍。

河上一道原木搭成的木桥,摇摇晃晃,桥底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里,成群的大头圆鳍雅罗鱼来往穿梭,河水里翠绿的树丛的倒影摇曳,树叶上的露珠晶莹夺目。暖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多么美好的清晨!要是没有贫穷,没有可怕的、哪儿也躲不掉的不尽贫穷,人世间的生活怕也是一样美好吧!可是只消回头看一眼村子,就会清晰地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于是由周围的景色唤起的那份让人陶醉的幸福感,立即便烟消云散了。

两个人来到教堂。玛丽亚站在大门口,不敢再往前走。她又不敢坐下,可八点多钟才打钟做弥撒。她就一直这样站着。

念福音书的时候,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大家这都要给地主一家人让路。进来了两个穿白色连衣裙、戴宽边帽的姑娘,身后跟着一个穿水手服、脸色红通通的胖男孩。他们的到来使奥莉加大为激动,她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上流社会有教养的、高贵的人。玛丽亚却皱起眉头,沉着脸,沮丧地看着他们,进来的仿佛不是人,而是恶魔,她若不让路,就要被他们踩死似的。

每当教堂执事用男低音宣读经文的时候,玛丽亚总好像听到“玛——玛丽——亚”的吼叫声,身子不由打起了哆嗦。

村里人听说来了客人,做完弥撒,不少人来到他们家。列昂内切夫家的人、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和伊利伊乔家的人都来打听他们在莫斯科当差亲戚的情况。茹科沃村里的所有年轻人,只要认得字,能读会写,都被送到莫斯科,而且只送到饭馆和旅店当学徒(河对岸的村子里年轻人只送到面包房当学徒)。这种风气由来已久,还在农奴制时代就这样了。那时有个茹科沃的庄稼人卢卡·伊凡内奇,如今他成了传奇人物,在莫斯科的一个俱乐部里当小卖部的管事,只接受同村人来做事,这些同村人站稳了脚跟,又把自己的亲戚叫来,安排他们在饭馆和旅店当差。从那时起,四里八乡的乡亲把茹科沃的村名都改了,管它叫“下人村”或者“奴才村”。尼古拉十一岁那年就被送到莫斯科去,由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伊凡·玛卡雷奇为他谋了一份差事。伊凡·玛卡雷奇当时在“艾尔米塔日”花园的剧场里当引座员。现在,尼古拉对着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煞有介事地说:

“伊凡·玛卡雷奇是我的恩人,我得日日夜夜祈求上帝保佑他,多亏了他,我才成了体面人。”

“我的天哪,”一个高个子老太婆,伊凡·玛卡雷奇的妹妹眼泪汪汪地说,“他老人家,我那亲人,现在一点儿音信都没有了。”

“去年冬天他在奥蒙老爷家当差,这个季节听说他到城外的花园里做事……他老啦!从前吧,往往一个夏季,每天都能带回家十来个卢布,可现如今到处生意清淡,这可苦了他老人家了。”

那些老太婆和女人看着他穿毡鞋的脚,看着他苍白的脸,伤心地说:

“你挣不了钱了,尼古拉·奥西佩奇,你挣不了钱了!哪能呢!”

大家都喜欢萨莎。她已经满十岁,可是长得很瘦小,看上去顶多只有七岁。别的小姑娘一个个脸蛋晒得发黑,头发胡乱地剪短,穿着褪色的长衫。她呢,脸蛋白白的,眼睛又大又黑,头发上还系着红丝带,夹在她们中间显得有点儿滑稽,好像这是一头刚从野地里捉回来的小兽。

“她会念书呢!”奥莉加温柔地瞧着女儿,夸奖道,“你念念,好孩子!”她说,从包裹里拿出一本《福音书》,“你念念,念给那些东正教徒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