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

莫斯科一家叫“斯拉夫商场”的一名跑堂病了。他名叫尼古拉·奇基利杰耶夫。他的下肢麻木,行动困难,一天他在过道里绊了一下,连同托盘上的火腿烧豌豆一起摔倒了。他只好把职务辞了。他四处求医,花光了自己和妻子的全部积蓄,生计难以维持,再说无所事事实在无聊,于是他决定回乡下老家去。在家里不只养病方便些,日常的开销也省了许多。俗话说得好:“自家的墙壁也能扶你一把。”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了故乡茹科沃村。在他儿时的记忆里,自己家总是敞亮、舒适、方便,可现如今,一跨进家门,就吓了他一跳:木屋里居然又暗又挤又脏。跟他一道回来的妻子奥莉加和女儿萨莎见了炉子全惊呆了:炉子大得几乎占去半间屋,被煤烟和苍蝇糟蹋得黑乎乎的。苍蝇真叫多!炉子歪了,四壁的原木翘曲倾斜了,看上去小木屋随时都会倒塌下来。在前面墙角放圣像的地方,旁边贴满了瓶子上的商标和剪下来的报纸——他们是当画片贴起来的。穷啊,真叫穷!大人都不在家,都去收割庄稼了。炉台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淡黄头发,没有梳洗,表情冷淡。对进屋的人她甚至看也不看一眼。炉台下一只白猫在炉叉上蹭背。

“猫咪,猫咪,”萨莎唤它,“猫咪!”

“我们家的猫听不见,”小姑娘说,“它聋了。”

“怎么会呢?”

“聋了。挨了打。”

尼古拉和奥莉加一眼就看到这里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但谁也没有向对方说出来。他们默默地放下包裹,又默默地走到街上。他们的房子是村头第三家,看样子是最穷困、最破旧的了。第二家也好不了多少,可是尽头的一家却有铁皮屋顶,窗子上挂着窗帘。这所孤零零的房子没有篱笆,那是一家小饭馆。村里的木屋排成一行,整个小村安宁寂静,各家院子里的柳树、接骨木和花楸的枝条都探出墙来,煞是好看。

在农家的宅旁园地后面,一道陡峭的土坡通向河边,坡上的黏土里处处露出一块块大石头。在这些石头和陶工挖出的土坑之间,有一些弯弯曲曲的小道,成堆的陶器碎片,有褐色的,有红色的,堆在那里。山坡下面是一片广阔而平整的绿油油的草场。草场已经收割过,此刻只有农家的牲畜在游荡。那条河离村有一俄里远,河水在绿树成荫、美丽的河岸间蜿蜒而去。河对岸又是一片很大的草场,草场上有牲畜,成排成排的白鹅。草场过去,跟河的这边一样,一道陡坡通到山上。山顶上有个村子和一座五个圆顶的教堂,稍远处是地主的庄园。

“你们这地方真好!”奥莉加说,对着教堂画着十字,“主啊,多开阔!”

这时候,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召唤人们去做彻夜祈祷(这是礼拜天的前夜)。坡下的两个小姑娘正抬着一桶水,她们回过头去望着教堂,听那钟声。

“这会儿‘斯拉夫商场’正好开饭……”尼古拉出神地说。

尼古拉和奥莉加坐在陡坡边上,看着太阳落山,那金黄的、紫红的晚霞映在河里,映在教堂的窗子上,弥漫在四野的空气中。空气柔和、宁静、说不出的纯净,这在莫斯科是从来没有的。日薄西山,牛欢羊叫,鹅群也从对岸飞过河来。随后四下里静下来,柔和的亮光消失了,苍茫的暮色很快就笼罩起来。

尼古拉的父亲和母亲回家了,两位老人身材一般高,同样消瘦、驼背、掉了牙。两个女人,儿媳妇玛丽亚和菲奥克拉,白天在对岸地主家帮工,这时也回家来了。玛丽亚是哥哥基里亚克的妻子,养有六个孩子。菲奥克拉是弟弟杰尼斯的媳妇,有两个孩子,杰尼斯在外面当兵。尼古拉走进农舍,看到一大家子人,大大小小的身影在高板床上、摇篮里、角角落落里蠕动,看到老人和女人们把黑面包泡在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这当儿他想到,他,一个病人,没有钱,还拖家带口,回到老家来算是打错了算盘——完全错了!

“基里亚克哥哥在哪儿?”大家打过招呼后他问。

“他在一个商人家里当看守人,”父亲回答,“待在林子里。他是个不错的庄稼人,就是马尿灌得太多。”

“不挣钱的人!”老太婆哭诉道,“我们家的汉子都命苦,从不给家里添东西,反倒往外拿。基里亚克酗酒,老头子也一个样,不瞒你说,小酒馆他熟门熟路。圣母娘娘可生气哩。”

因为来了客人才烧起了茶炊。茶水里有一股鱼腥味。糖块是咬过剩下的,灰不拉叽;面包上、碗碟上,有不少蟑螂爬来爬去。这种茶怎么叫人咽得下去,谈话也叫人不称心——说来说去,离不开“穷”和“病”两个字。还没喝完一杯茶,忽然从院子里传来醉醺醺的喊叫声,声音很响,拖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