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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一连生下了十三个孩子,其中九个男孩、四个女孩。有五个都是在没有坐满月子后就死掉了。我妈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几十年之后我们才知道那些孩子死于新生儿破伤风。我妈的生育能力真是无与伦比,但她并不知道是她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害死了她的那些孩子。我妈怀孕的时候肚子大得像个南瓜,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劳动。在每次肚子疼痛的时候,她还要从容不迫地做完家务,再自己坐到一根破木椅上。她生孩子就像拉一次大便那么轻松,只要孩子一掉在她准备好的包布里,她便亲手剪掉脐带把他包裹起来放在床上。十多天之后,孩子就会抽搐而死。我妈总是说,这些死鬼是为讨债而来的。我妈这么说时,心安理得,仿佛又一次了结前世的一桩孽债。五个孩子都是这么死去的。另有五个是死于天花啦,白喉啦,疟疾啦,当然那时候不叫天花叫出痘子,不叫疟疾叫打摆子。我妈能做的就是喊魂和拜观音。五个度过了新生儿破伤风这一劫难的孩子,又被另外的疾病夺去了性命。我妈仍是那句话,前辈子的孽债太多。我妈一口咬定她前世是个劁猪匠,这世才让她来做女人饱尝生育之苦。最后她养育三个男孩成人,老大丑娃子、老二狗娃子、老三牛娃子。

也许你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们的小名像畜生的名字,这是父母的苦心,丑得像狗像牛也贱得像牛像狗,同时也像狗像牛一样容易活下来。

我爹挖了最深的坑把死掉的孩子埋在安家山一处山窝里,以免野狗来刨食,也算尽了一场父子缘分。我爹的理由很简单,阳世听长官,阴间听阎王,死活都得顺命,小民百姓万万不能自作主张;侯军长说了,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阎王的权力比皇帝还大,任何人抗不过的。

日子还得过下去,地里的活路和床上的活路都得日夜做下去,只是苦了我妈,她的肚子就像南瓜藤一样不停地开花结果。我妈并不以为生育是一场接一场的痛苦,相反,她总是充满希望地去迎接新的生命。而我爹也一直卖力地在地上和床上辛勤耕种,直到七十岁,他还有旺盛的精力让我妈接二连三地怀孕。

那年头,土地是广种薄收,人要活下来也不容易。到我这一辈,我们梁家终于有了三个男人。我爹说,祖宗们在生孩子时也没忘记皇上的恩德,给孩子取名时要以“德政朝廷恩浩荡,光耀先祖永流芳”这十四个字来排列辈分。我一直没弄清楚我们在山窝里生孩子,就像蜂群在树上建窝,与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皇帝老子有什么关系。我爹说,你这孩子就不懂事了;皇帝贵为天子,是玉皇大帝派来统治万民的;天下虽大,在皇帝看来简直像一个掌心,你连蚂蚁都不是,皇帝叫你往东你还敢往西?我说,皇帝哪能看见我嘛,他又没长千里眼顺风耳!我爹说,有省长、县长、保长、甲长呀,这些都是皇帝的脚脚爪爪,从京城一直延伸到山沟里,这就让皇帝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他们与朝廷就像一根肠子连到屁股,是通的。在朝廷那根大藤上,我们连瓜都不是,只是养瓜的泥巴。

其实,我爹说话时没有顾及辛亥革命后皇帝已经倒台的事实,或者我爹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革命,在他的意识中,一个皇帝被推翻了,另一个皇帝又坐在了京城的龙椅上。龙椅上的皇帝就像天上的太阳,天上一日不可无太阳,地上一日不能没皇帝。虽然我爹只是一个马夫,说话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但对太阳和皇帝的关系,我爹一直没改变过。

我爹的祖宗们就是当时四川总督的一纸文书上奏朝廷,才离乡背井从岭南来到四川的。他们并没有想到生命的根脉会一夜之间被拔掉,朝廷的命令轻易地改变了这些本分臣民的生活轨迹。他们凭着祖宗传下来的坚韧,像一些狗尾巴草,撒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结果。梁家四兄弟背着祖宗的牌位千里迢迢走到他们命名的安家山下,建立了自己的祠堂,开始繁衍生息。两百多年以后,发展成为有二百多人的梁姓村落。

辈分在梁家村一代又一代地轮转,就像太阳和月亮在天空轮转。我爹排到“政”字,我们这一辈轮到“朝”字,老大应叫梁朝勤,老二也就是我该叫梁朝草,老三叫梁朝根。后来去掉了中间那个“朝”字,这样叫起来顺畅多了,梁勤、梁草、梁根。我那时想,没有皇帝老倌儿真是轻松啊,连名字都简省了。

我是从安家山迷路之后开始懂事的。那次鬼迷心窍之后我完全变成了一个非常听话的人。我爹说,可能是高烧把我的脑髓烧坏了,长不出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主意,就能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了。我爹还说,这娃这辈子都让我放心了,他那么听话,长辈说干啥就干啥,是个忠臣良民了。我妈也是这么想,这娃死里逃生必有后福,人是瓜了,也许傻子有傻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