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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恶作剧的事情我没少做过。我爹也没少打我。他后来已经不再用筲箕放在我的头上,而是直接叫我脱下裤子,白花花的屁股朝天,用黄荆条子打,像在对付一条犟牛,猛抽它的屁股蛋子。我爹总是边打边问:还要听话不?好像我听话了就该挨打,我知道他的意思刚好相反,他在怨我不听话。聋子的耳朵是反的,我爹的话显得牛头不对马嘴。我爹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梁聋子。我一生下来就没看见他的两个耳朵。我后来问母亲,她说,给狗吃了!我还以为是我妈说的气话。我爹自顾抽他的烟袋,一边捻着烟丝,一边笑得很灿烂,说:是给狗吃了,狗娘养的侯长官就喜欢狗,凡是他认为不听话的士兵,一律把耳朵割下来扔给狗吃。他的士兵们都会说,你娃不听话吧,耳朵给狗吃了!

侯长官大名侯德胜,人称德公,是大名鼎鼎的四川王。辛亥革命后,北京的袁世凯称帝,蔡锷在云南宣布北上讨袁,不久即病逝。继他之后的云南王唐继尧趁北上之机,率部占领了贵州、四川,拥兵自雄,成为威震数省的西南王。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历来不缺霸主,哪容得滇军横行霸道!德公联合蜂起的四川头目,以重庆为中心同滇军撵趟子,一会儿川南一会儿川西川北,硬是把滇军赶出了四川。德公更不能容忍的是,这些四川小头目一旦有了几百号人马,便不把他这个舵爷放在眼里,纷纷占地割据,收粮纳捐,一会儿效忠北方朝廷,一会儿暗联广州政府,各自当起了川南王或川北王,四川境内没有安宁日子。于是,德公也联合势力稍大一些的军阀,吞并小头目。这些小头目也不是省油的灯,纷纷投靠自己的主子,今天谁势力大就拜为大哥,明天谁失势就成了光杆司令。也有的表面上投靠一个主子,暗地里又去拜另外的大人,在各路军阀之间穿梭。德公的日子也不安宁,他作为这些军阀中的老大,既要防止手下人叛变,也要防止其他头目壮大危及自己的利益。那些年,德公同四川人一样,没有过一天太平日子。当然啊,德公的日子与一个普通人的日子相比,是有天壤之别的。

我爹梁政高最早是德公的马夫,后来被川北王张忠信的部下收买,想离开德公回川北老家过安稳日子。那时我爹已身经百战,浑身伤痕累累,想到梁家无后,就这么死去对不起列祖列宗,便趁月黑风高之夜骑马逃跑,哪知又被人抓住,扭送到德公面前,德公一字一顿地说,军、法、伺、候!所谓的军法就是德公的习惯处罚:把十多条狼狗放出来,在院子里追逐不听话的士兵,奔跑得最快的狼狗将士兵摔倒在地,再由第二条狗准确地一口咬下士兵的耳朵,受伤的人抱着血淋淋的脸在地上打滚,那些狗也就簇拥着咬掉人耳的狗班师回朝,像凯旋的队伍。整个过程中,要让那些被关在暗室的士兵看到,胆小的人会吓得发抖。有人在模仿德公的声调说:德公说了,谁再敢逃跑就割下他的两个卵子喂狗;再不听话,就割了他的脑袋喂狗;德公说了,他养的狗从来都是听话的,狗都不如的东西还配活着吗?!

俗话说,吃哪样补哪样。德公家的狼狗耳朵大得出奇,隔几十里路就能听见外面的动静。有时候,探子兵还不知道的动向都会被狼犬敏锐地捕捉到,然后对着敌人的方向狂吠。狼犬只听德公和饲养员的话,尤其对德公言听计从。有一次德公对一只狼犬开玩笑,瘟殇,去死!当天夜里那只狼犬就暴亡了,没有活到第二天太阳出山的时候。见惯了尸骨的侯军长看到自己的爱犬死在他的卧室外,不禁大放悲声,命人做了一副名贵的金丝楠木棺材,厚葬义犬,并慷慨号之为忠义犬,还用汉白玉石头为狗立了一块忠义碑。侯军长为此教育将士,古人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犬狗尚知忠义,尔等一定要以忠义为重,跟随侯某争夺蜀汉江山!

我爹后来还是投降了川北王张忠信。那时候,张忠信的地盘已经到达成都,德公大败,退回他的川东老窝,一直无法插手成都平原的事务。我爹失去了两只耳朵,但是完整地保住了卵子和脑袋。在四十多岁时,我爹获得张忠信的恩准回乡娶亲,娶亲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摔坏了右手臂,无法再用枪,便有充分的理由向张司令告老还乡。我爹回到家后,作出一个重大决定,把祖宗留下的老屋拆了,移家到安家山的半山坡上,同我妈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我爹的耳朵没了,手臂也坏了,但这毫不影响他的其他功能,他总是没让我妈的肚子闲着。外面越是兵荒马乱,他越是专心致志地完成他的神圣事业——传宗接代。他说梁瞎子已经算过了,这些年天上的星宿晦黯,日月无光,地上又狼烟四起,怕是要改朝换代。自古龙廷易主之际,都会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人丁锐减,村落萧疏。农村人种田打架,凭的都是力气,有几个儿子的家庭人多势众免受欺负。世代单传的梁家受够了乡邻的白眼。我爹在这荒山野岭接二连三地孵下了自己的小崽,感到心满意足。他抽着烟袋,自豪地看着丑娃子狗娃子和牛娃子,对我妈说,这才是纯种的梁家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