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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辗转反侧,不能安睡。宾馆旁正在修一幢高楼,搅拌机的声音一直响到午夜。早晨醒来,吃过早饭,他便催促我们上路,廷俊说,二爹,我再陪你逛逛桑州?他一个劲摇头:快回家,我现在归心似箭,哪有心思闲逛哦!

窗外的山渐渐高起来,公路在山林中盘旋。山外面是什么?还是山呗。童音回荡,隔着几十年时光传来,仿佛天外来音。衣装不整的军队在林间行进,恍若梦境。二爷一直看着窗外,现实和回忆不断闪回。

车在山间公路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山下出现一个小镇,廷俊说:二爹,止戈铺到了!

一条河蜿蜒流过,将小镇分成两个部分,一边是低矮的青瓦房,一边是高大的水泥房,那是小镇的老区和新区。河边的麻柳树像巨大的绿伞,支撑在水面上。

古柏呢?过去满山是又高又大的柏树,现在怎么都变成了小柏树?他指着窗外问。

廷俊说,二爹,你看山头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方的山头上果然有一株很大的柏树,高耸在小树丛中。

我们叫它神仙柏,据说它比神仙还长寿呢,从张飞植柏算起,至少一千多年吧?

以前有很多古柏的,都是神仙树呢!

大跃进时大炼钢铁,那些古柏被砍掉不少呢!这些柏树,是十多年前栽下的,现在已经成林了。

他想起那些一路引他回家的古柏,心里空空的,觉得有什么东西随古柏一起去了。

一过河,老街到了。老街只有一条街,青石板路铺成了水泥路。青瓦的平房间,矗立着一幢两层的青砖楼房,上面还有一排用油漆刷在砖墙上的毛泽东手写体字迹:“为人民服务”。在一楼门上残留着“供销合作社”几个字,一块醒目的大招牌上写着:“香港大酒楼”。廷俊说,二爹,这里以前是供销社,现在供销社已经搬到河对岸了。这是老街上最好的酒楼,我们进去吃午饭吧!

一位穿红旗袍的年轻女子替我们打开车门,用软软的声音说:哟,梁县长,是您呀,请,请上楼上雅间!

大侄子,你看,我们去吃那个小馆子!

二爹,哪能让你坐在那些矮檐下吃饭呢,这饭馆要亮堂得多,也干净些,不能让你吃坏了肚子!

廷俊挽着他的胳膊,不容分辩就往里走。

哟,梁县长,你来检查工作呀,事前也不打个招呼,我们好来接你呀!

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老远伸出手来,急急地同廷俊打招呼。

张书记,今儿回来是为私事,陪我二爹回老家,不打扰你们!

张书记忙给梁草一鞠躬,说:这就是二伯吧,你老是我们止戈铺镇的大英雄呢,今儿终于回老家了,欢迎,欢迎呀!

张书记摇着他的手,很久没有松开。张书记说,这顿饭,我来安排,我们镇上给老英雄接风呢!

席间,张书记又是夹菜,又是敬酒,殷勤得很。他吃不下饭,也不想喝酒,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廷俊出来解围,替他喝酒。他只吃了一碗面,推说人老了,消化不好。

张书记要陪我们回家,廷俊死活不愿意。张书记这才说,老英雄从台湾回来,也是全镇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明天我同刘镇长一起到安家山来!廷俊忙说,哪能麻烦你们,你们工作忙;再说铺排了,影响不好。

摆脱了张书记,他拉着廷俊走进一家老茶馆,坐在竹椅子上,叫了两杯绿茶,呷了一口,指着香港大酒楼对廷俊说:知道那地方以前是什么?

廷俊一头雾水,答不上来。

那是一个大弹坑啊!逢场天,日军飞机投弹,炸死好多赶场的人。

哦。廷俊傻看着那幢楼房,过了一会儿,才说:二爹,这些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是啊,都不记得了,可我还记着这些哩!

茶馆里另外四个男人在打长牌,看年纪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意态甚为悠闲,他问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老弟,记得日军飞机轰炸的事不?

那人打出一张长三,才把眼光移到他身上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仿佛他是天外来客:哥子,你说的是啥事哟?

廷俊拉他,他只好悻悻地走出茶馆。

通往安家山的山路拓宽了,廷俊说这叫机耕道。山上的柏树栽得很密,郁郁葱葱的态势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深深地吸着林间的清香,心情很是爽快。山弯里,不时能看到几户人家,房舍大多是土筑的墙基,上面是深黑的瓦,也有几幢白色的小洋楼,鹤立鸡群,格外醒目。廷俊说,这些房子是近二三十年修起来的,为了节约木材,便用土墙。他说,那些老院子呢?过去的人家都在老院子里,中间有天井,旁边有祠堂。廷俊说,土改那阵,分了地分了房,地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产量倒是大大提高了。老院子也分到各家各户,人口增加了,房子就显得很挤。这几年粮食连年丰收,填饱肚子,大家就想修房子。一家要修,另一家也不甘落后,老院子被拆得七零八落,新修的都是小洋楼。廷俊指着一户两层的水泥房说,看,就是那种房子!顺着廷俊的视线,一栋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的房子在青葱的树林间格外显眼。廷俊又说,祠堂改成生产队的保管室,这些年包产到户后,祠堂又空了。他问,祖宗的牌位呢?廷俊说:“文革”那些年,这是“四旧”呢,早就给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