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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便不再恨梁瞎子了。相反,梁瞎子是我的长辈,我该顺着才是。梁瞎子骂我,我以为那是在唱戏。有一次梁瞎子叫我吃狗屎,我便大大咧咧地弯下腰,惊得梁瞎子瞪了一只牛眼睛,赶紧说,哎呀,大兄弟,就当我没说这话,打嘴,打嘴!他便用手掌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嘴巴。村里人闲时找乐子,便叫我吃树叶吃烂草,还用吆牛那样的声调吆我,我也不气不恼,一口咬了,慢慢地嚼,像牛那样不慌不忙地磨着牙齿。他们自以为聪明,说我是个吃草的,正应了我的名字梁草。我却是因祸得福呀,没有这段经历,我咋个度过以后的大饥荒呀!在朝鲜战场,冰天雪地连草也没有,我是吃树尖才活下来的。

梁瞎子自从那次让我吃屎报仇之后,对我却是格外的好。他对我爹说,这孩子脑袋越长越小,但牙齿却越来越锋利,骨骼也越来越健壮,胡子呀卵子呀一样不缺,将来照样能娶婆娘生娃儿,做起庄稼来可以当牛使,还是可以独撑门户过日子的。我爹说,真是奇怪,这孩子从小脑后长了一块反骨,像川戏里的那个魏延,总是让我担惊受怕。现在好了,一场高烧居然让他的脑子安静下来,反骨也慢慢消失了,省了我的心病,这下听话了,日子就过得顺畅了。

从那以后,我爹叫我做活路,我绝不会停下,我永远不知疲倦,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力气。我妈叫我吃饭,我也绝不会停下,直到把碗里锅里吃得一干二净,让我爹我妈饿着肚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当然,第二顿饭,我妈就会叫我不要吃了,我也绝无怨言地坐到门槛上。梁根说,二哥肚子里有货呢,二哥像牛一样可以反刍。我真是不饿,我妈说我不饿我就感觉不到饿了。

那次高烧以后,我留下了扯羊癫风的毛病。平时我像一个好人,但经常莫名其妙地发作,每次发作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双手和双腿就像快要死去的猪腿一样抽动,扯完后感到手脚酸痛,嘴里满是白沫。我像睡了一觉那样醒来,若无其事。大多数时候,我是一个听话的好人,只有扯羊癫风的时候,身体不听自己的使唤,这怨不得我,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这个缺点是不是我的优点,我总是在人生关键的时候扯羊癫风,到老来居然奇迹般地不治而愈。这让我觉得,扯羊癫风是菩萨在我身上显灵,用发病的方式来保护我的。

梁瞎子说得对,除了脑袋小点,我其他地方都很大。到了订婚的年龄,大人安排定亲,我就定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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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一带的风俗,男孩和女孩在童年时就要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

我十岁那年,我家来了梁瞎子的婆娘。瞎子合八字看相定日期,媒婆走村串户说媒,两口子配合得天衣无缝。媒婆把杨家嘴杨万福的三女杨春花说给我。我妈一个劲儿给媒婆使脸色。我妈说,按规矩,梁家老大是梁勤,杨万福要是同意,就把春花姑娘说给梁勤吧,梁草还小呢!媒婆说,不瞒敬大姐说,人家万福偷偷到你家来看过,就相中了梁草,说人能干,有力气。梁勤嘛,只好另外考虑。我知道他们是嫌梁勤有些傻。这让梁勤很自卑,他走路总是低着头,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也很少开口说话,看上去显得呆头呆脑的。

敬玉秀是我妈的名字,媒婆比我妈小两个月,也就恭敬地称大姐。她说,大姐,你和梁大哥商量好了,给我回个话,我还要去杨家嘴,人家等着我的消息呢!

吃完荷包蛋,媒婆扭身就走,两个屁股蛋子很有节奏地摆动着,一路颠下山了。

晚上我听见我妈在床上跟我爹说话。我爹说,人家是嫌梁勤,他的那个脑袋……就让梁草吧,人家杨万福了解底细,强扭的瓜不甜。我妈临睡前叹了一口气,又问我爹,那梁勤的事咋办?我爹悠悠地说,听天由命。

几天后,媒婆和我爹把我们兄弟俩带到杨万福家。我爹只说要去止戈铺镇赶场,让我和梁勤跟着去。梁根很不高兴,一直噘着嘴巴。我爹说,梁根还得等几年才能去赶场。我妈把过年穿的青布衫和布鞋拿出来叫我们穿上,我爹、梁勤和我像三条黑不溜秋的影子往止戈铺走去,媒婆扭着水蛇腰落在后面。

我爹说,止戈为武,这地名有些来历哩,据说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给起的。加上一个“铺”字,可能是古时的站名。我问爹:啥叫止戈?我爹说,就是放下刀子不再打架呗。我爹总是把很正经的事情弄得简单化,在他看来,打仗这么伟大的事情就像两个泼皮无赖打架。我爹是我老子,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

梁勤问,我们去买什么呀?我爹说,就是带你见见世面,顺便买两把锄头、称一斤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