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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越想越害怕。我妈把我揽在怀里,我闻见了她身上像蔷薇一样淡淡的香气。她摸着我的脑袋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我说,是我把牛娃子带上山的,爹会打我吗?她说,你爹的气早就消了。以后再不要乱跑了。你们跑丢了,把我和你爹的魂都吓没了。你怎么总是不听话呀?

我那时觉得家里既安全又幸福,便借故身上没劲赖在床上不起来,在花香中吃了又睡睡醒再吃。从敞开的木门看去,父亲在小院里忙碌,我便觉得我的生活充满依靠。父母和我们兄弟仨,以及半山腰的房屋,便是我的整个世界。

那年我八岁,梁勤十岁,梁根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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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迷路后,我发了几天几夜高烧,病好后变成了听话的人。在这之前,我是一个捣蛋鬼。我喜欢恶作剧,比如把人家菜园子的萝卜拔起来,再照着原样放进去。或者在路道上挖一个坑,用木棍撑在坑洞上,再用土填平,做得没有缝隙的样子。我躲在竹林里,看见担水的梁瞎子一脚踏进陷阱里,两只木桶稀里哗啦地滚进水田,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声。水溅湿了梁瞎子的青布上衣,他扔下扁担,蹲下来抱着自己扭伤的脚又捏又按,他龇牙咧嘴的样子让我产生了复仇的快意。梁瞎子并不全瞎,他的一只眼睛被疯牛角挤爆了眼珠子,另一只眼睛还可以看物。我从竹林里走出来,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把水桶给他捡起来。另一只桶已经摔成了几块木片,我看着他把木片装在那只完好的水桶里,一趔一瘸地朝家里走去,才滋溜一声跑开,一边跑一边捂住嘴以免笑声被他听见。但我还是遭到了梁瞎子的臭骂,他先是抱怨狗日的疯牛欺负他,狗日的小兔崽子也要欺负他,然后指着我家的房子放声大喊:龟儿聋子梁政高啊,你狗日的扯开烂耳朵听着,把你家的狗娃子用筲箕罩着,暴打一顿。不是人呢,尽做缺德事!

我们那一带家家户户都有竹编的筲箕,这是淘菜时女人们盛菜的一种工具。对于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就用筲箕放在头上,再用棍子打,这样既能震慑小孩,又不至于伤了脑袋。打完了站在门背后又黑又脏的地方,或是罚跪半天。大人在桌上唏溜唏溜把个稀饭喝得有滋有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吞口水。梁根是我的好兄弟,他从小就知道心疼别人,他偷偷拿了两个红薯埋在灶孔的火堆里,等大人吃完饭出门了才给我刨出来。我拍了几下灰,狼吞虎咽,甚至把烧得又焦又黑的皮也嚼烂了吞下去。

这次事件后,我便恨透了梁瞎子,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我高兴得要死。我发誓要报复他。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就在现时。我盼了半年终于等到了过年的时候。我妈每年除夕都要给我们蒸包子。吃包子时,我妈就要嘱咐我们大年初一早晨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不许说“咸”说“淡”的,我们那一带把“咸”读成“寒”,字音相同,“寒”者便是头疼脑热、发冷发烧或斑疹伤寒之类。那时抗生素类药物还没有传到我们那么偏远的地方,生病之后有点中草药,家人能做的除了喊魂之外,便是在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面前敬一炷香,祈求千手千面的观音菩萨慈悲护佑。母亲说话的语调极为神秘,她说,小时候在娘家时,有一个大吃大喝无恶不作的家伙,大家都恨他,巴不得他早死,有人便在除夕夜趁他家人熟睡时,从茅房里担了一些大粪泼在他家的门上、墙上和地上。早晨一开门,他便连连惊叫,屎、屎、屎!第二年腊月二十八,他便一命呜呼了,连除夕都没过上。“屎”同“死”谐音,他是被人咒死的。初一早晨天未亮的时候,开口说话是能通神的,祸从口出呀,千万不要吱声!母亲反复告诫我们。

她这么一说,吓得我们初一早晨吃饭的时候大气不敢出。我一个劲地掐梁根的屁股,期望他能叫出声。梁根只对我怒目相向,嘴里包着一大块肥肉,两腮胀得像两个鸡蛋。母亲什么也不说,端着碗站在我们身后,我只好规规矩矩吃饭,天大亮时我们吃完饭才跑出去玩。

我想起母亲讲的故事,决定对梁瞎子如法炮制。那年除夕夜,我溜到梁家的圈房,用粪勺舀了一些猪屎,撒在梁瞎子和他的女人梁媒婆住的厢房上,又在他开门就会一脚踏上的地方倒了一勺。我溜回家躲在被窝里想着梁瞎子开门大叫“屎,屎”的情形,心中有无法言说的喜悦。由于一觉睡过了头,初一早晨醒来就被母亲拉到饭桌上,我没有亲眼看到梁瞎子看见那些粪便时的神情。但那年夏天,梁瞎子的老母亲有一天晚上洗脚时,低头去搓又脏又黑的小脚丫子,一头倒下去就咽了气。梁瞎子逢人便说,母亲是善终啊,无病无痛就走了,是她老人家一辈子侍候观音菩萨修来的福分。我却没有忘记我的报复,我觉得梁瞎子那天早晨可能没有他妈起得早,他妈是被我那个龌龊的诅咒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