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10页)

“连长,你找我。”冯冉垂首立在他的身后。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单一海睁开眼,但并不看他。

“知道!”

“你倒挺有办法,把他们一个个推到我这儿来,你自己却隐居幕后,用他们来表达你的意思!”单一海站起来,他的个子太高了,头一下子顶住了帐篷。他只好又一矮身坐了下来,表面上看倒像是坐久了,换了下身子。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仅是个一班之长,大事上还得你拿主意。”

“是吗?”他稍稍沉吟,“你们班今天加上你,共有4人生病。也就是说,你们班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我这个班长已名存实亡。”冯冉沉沉地坐到单一海的行军床上,递给单一海一支烟。他打燃火机,单一海却不点,一双眼逼视着他。

“你给我说实话。这几个小子的病你一定清楚。是你默许他们找我来的。所以,我怀疑你与他们一样,病的都是一种性质。”

冯冉垂眉低语:“你让我说实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他妈的实话啦,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没别的,就是想出去看看,天天见这么几个人都烦了。我现在都回忆不出来女人是啥样了。”他深深地抽一口烟,“大家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了,每天必须忍耐的却都是寂寞。要知道,我手下的6个人,包括我在内平均年龄仅仅20岁。”

“所以,你就默许他们装病?”

“我无法抵挡那些坚硬的渴望,也无法拒绝他们,拒绝他们等于拒绝我,我与他们一样!”

“你昨天曾对我说过另外一种渴望,去看那个古残迹?!”

“这些都是我的真实想法,”他稍微沉吟,“我知道我必须拒绝他们,但却要与他们生活在一起。”

“所以,你也病了,并把他们推了过来,自己仍是他们心中的好班长,仗义,哥们儿,却把你该说的话让我说了。”单一海又站起来。这回他稍微低着身子,转到冯冉跟前,一双眼睛死盯着他,“可我必须帮他们拒绝这种欲望。”

“可却不能让他们拒绝青春!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了解他们。大家可以接受任何超强度的训练,却无法战胜那些实实在在的欲望。青春才是我们的敌人,才是大家生病的理由!”

单一海深深盯着冯冉。蓦地,他发现自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那就是不时地陷人怀旧,把别人的缺点当成自己的,再把当年的自己扯出来接上去。他时常在这种磨合中,被一些自己当年看不清的东西所感动。

“可这是在军队,军队只配有与战士相称的青春。他们必须扼杀掉自己的欲望。把自己杀死一次,然后再把以前的找回来。我理想中的军人只是一发上膛等待击发的子弹。青春也是一枚未发射的子弹哪!一粒金色的子弹。”

“我很感动。我早已把自己毁灭过无数次了,可每次毁灭都引起更大的冲动。其实,青春不需要扼杀,需要引导它向前。”冯冉敛起笑容,“我的病已经没有了。但我却没办法消除他们的。”说完,站起,向单一海立正,敬礼,转身向外走去,并不说告辞。

单一海有些恼怒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他们越来越像军人,又越来越不像。个个心高气傲,又保留着可怜的自尊。他太熟悉手下这一群人了,熟悉得像把他们都化成了自己。可他又太不熟悉他们了,因为熟悉反而带来更大的陌生。他们是自己的战士,同时也是与自己相差十多岁的另外一代人。其实呀,年龄真是一道坎,一年至少一个沟壑,他惊叹自己也年轻过。可年轻与年轻越来越遥远了,遥远得让人彼此不敢相认,不敢确认。弄得自己最终像没年轻过一样,看着他们的年轻发呆。

他点燃一支烟,这样思考真舒服。烟雾成了最好的隐蔽,可以帮他挡住眼前的一切。他确信自己不但应该是父亲,也该是他们的……牧师。他忽然对这个称呼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我既是他们行动上的号令者,其实也该是他们精神上的引导者。一个高明的管理者至少该站在下属精神的喷泉口,即使不可以征服他们,也要覆盖他们。

他转身走出门外,冲值班员喊:“下午二时,全连在松林边集合。”

“兔子,跑吧!”

单一海站在队列后头,像一尊雕塑,笔直站立。他的帽檐压得很低,一双眼睛透过檐影,深深地凝住这108条汉子的背影,深深的呼吸着他们。

连队已集合十分钟,值班的排长已三次向他请示,他只是坚持着沉默。站在身后比站在眼睛的注视中舒坦啊。他常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队列的最后,屏息立正,双手贴裤,与那些真正的战士们一样。每次他都获得了一种把自己溶过去的感受。再面对那些喷射着激情和纯洁的眼睛时,他会获得一种双倍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