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遥远的西行之路(第4/7页)

不多久,老爷子的话果然得到验证。当列车驶进仰光火车站时,一位西服革履的英国绅士登上列车,自我介绍是本站站长,前来拜访本次专列的中国贵客。老爷子向站长致谢,并顺便赞扬了包厢的服务质量。站长先生很高兴,向客人介绍列车的服务总管,父亲这才吃惊地发现,印度侍者就是服务总管。

列车再次开动时,老爷子把父亲叫到跟前说:“你看这条缅甸铁路,火车准时发车,管理井井有条,人人各司其职,互相配合得跟机器一样严密,这就是欧洲人带来的现代企业思想。孩子,等你念完高中到国外去上大学,一定要把他们先进的科学知识和企业思想带回工厂来。”

父亲迎着老爷子满怀期待的目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中午列车驶进一个叫“同古”的小站,蒸汽机车要在这里加煤加水。张松樵拎起手杖,叫儿子下车去透透气。小站非常宁静,远处山坡上的佛寺金塔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父子俩仿佛行走在一幅光影强烈的电影画面中,父亲这才发现老爷子并非随便走走,而是沿着铁轨一节节地巡视起那些运载机器的车厢来。

终于走到了车尾,两个人都热得喘不过气来。当他们沿着铁轨往回走时,看见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迎面走过来。他长着火鸡一样的长脖子,戴着铁路员工的大檐帽,不时弯下腰来用小锤敲击车轮。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英国人,制服上的路徽表明他是站长。礼貌地相互致意之后,英国人继续检查列车。张松樵久久地目送着英国人,父亲问:“天气这么热,他为什么不让部下替他检查?”

“这就是英国走在世界前面的原因。”

当列车重新开动时,英国站长站在月台上向列车行注目礼。父亲看见老爷子站起身来,向车窗外深深地鞠了一躬。列车一闪而过,英国人根本看不见中国人的致敬,但是父亲却亲眼目睹了一个忠于职守的英国人如何赢得了一个以严苛著称的中国企业家发自内心的尊重。父亲忽然悟出,原来爹爹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他未来的接班人应当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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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父亲被吵醒,这才发现火车已经到站,爹爹的卧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等他跑下站台,看见许多缅甸工人正在往汽车上装机器。铁路终点站腊戍到了。父亲出发前查过地图,知道腊戍是座紧邻边境的缅甸小城,著名的滇缅公路在这里与仰(光)腊(戍)铁路交会。

张松樵、石厂长、韩总管正在站台上跟两个陌生人说话。他们分别是执行运输任务的汽车队长和国内派来保护车队的警卫队长。老爷子指着父亲说:“徐队长,严队长,这是犬子,一路还请多费心。”两个队长都没有做声,只是客气地点点头。

姓徐的车队长长得像矮种马一样瘦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帆布工装,头戴鸭舌帽,不停地抽一种味道很呛人的喇叭筒烟卷。警卫队严队长则是个黑胖子,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嘴里镶了两颗招牌式的大金牙。他穿一件湖绸对襟长衫,胸前露出半截金灿灿的怀表链,倒像个患了炫富癖的暴发户。父亲凭直觉不喜欢这个黑胖子,他觉得那人的眼睛后面似乎藏着另一双眼睛,盯得人不自在。

车队当天就到了国门畹町。畹町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傣族村寨。傣语里“畹”是日头,“町”是当头,就是“太阳当顶”的意思。严队长一入境就脱下了商人行头,换上缀有上尉领章的灰布军装,别上手枪,立刻恢复了威风凛凛的军官面目。当一群扛着汉阳造的士兵像灰鸽子那样扑腾腾飞到他跟前集合时,严队长的举手投足都表明他是主宰这条交通动脉的主人。

晚上,由资方掏钱在畹町海关外面的空地上杀猪宰羊,宴请当地官员和汽车司机、押运官兵。名为慰劳,也是搞好关系、联络感情。没想到酒席还没散,外面就传来乒乒乓乓摔盆砸碗的声音。石厂长连忙出去察看,一会儿进来报告说,是大兵在酗酒闹事,嚷着要老板发红包,领头的段班长威胁说,不给红包明天就过不了黑山门。

黑山门是紧锁畹町国门的险峻山口,士兵这么闹显见得是敲诈要挟。张松樵这才注意到严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严队长人呢?”

石厂长回答:“说是不舒服,已经回去了。”

父亲看见老爷子拿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水渍,过了一会儿对石厂长说:“你们去跟严队长谈,我答应他们的条件。士兵每人两块云南大洋,班长四块,队长二十块。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从此一路不许再提别的要求。”

厂长说:“还有汽车司机呢?如果他们也趁机要挟,事情就更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