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水依旧,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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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瘦巴巴的鹅芽儿草从瓦缝中探出脑袋来,惊奇地看见院墙外面的山坡上,一层金灿灿的银杏叶已经把曲曲弯弯的石板小路盖住了,而深红色的秋杜鹃则像写意画一样点缀其间,给饱受战争蹂躏的山城涂抹了一两点温暖人心的亮色。

头天红十字医院那边传来消息,如兰要生了。姆妈赶忙带了佣人家成和保姆苏大嫂匆匆赶了去。早饭只剩他和爹爹俩人,父亲爱吃湖北老家的“热干面”,就是把滤过水的熟面条拌上香油,铺上炸酱肉末,再浇上一勺麻辣芝麻酱,鲜香无比百吃不厌。而老爷子面前永远是一小碗白米粥,半只豆浆馒头和一碟咸萝卜。老爷子边吃边收听中央社的时事广播,他眼力不大好,读报纸比较困难,因此收听时事广播就成了他每天工作和生活的重要内容。

“日本人又开始大规模进攻了!你听听,河南、浙江、福建、广东、广西都在打,加上年初国共摩擦的‘皖南事变’,这战争怎么一点也看不到头啊。”时事广播告一段落,音乐响起来,老爷子放下碗筷,站起身重新调台。这台走私的苏联真空电子管收音机是老爷子的宝贝,它的短波频道能收听到东京和纽约的广播。一个满口高粱茬子的东北男人的声音忽然闯进屋子来。他正在振振有词地替人民说话,谴责重庆政府如何欺骗西南各省民众替他们卖命。老爷子皱起眉头说:“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帮汉奸身上。”父亲听出这是伪满洲电台。他忽然想起那个跳江的东北青年,低声说:“没准儿这人也是被日本人逼迫的呢。”

老爷子惊奇地看了看儿子,没有说话。调频旋钮不断转动,屋子里充斥着刺耳的电流噪音和各种陌生的声音。老爷子寻找的是大东亚华语广播,据说这家日本电台就设在老家武汉。他把音量调得很低,因为政府颁布的战时法令十分严厉,收听敌台轻则没收收音机,重则拘押坐牢。

直到收音机里传出一个温婉动听的女子声音,老爷子才坐下来专心倾听。女子讲的是一口夹生的华语,调子却还是日本式的。广播内容是战地记者发回消息,昨日下午战无不胜的大日本皇军某某师团已经攻占中国河南某城市,支那守军放下武器出城投降,占领军受到当地民众热烈欢迎云云。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短暂的音乐之后,东洋女子提高音量,亢奋地报告说,德军千机大规模轰炸伦敦,英伦三岛已经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境,英国首相丘吉尔极有可能宣布投降。一股寒气从父子俩脚下升起来,如果英国人顶不住了,往后工厂需要的机器上哪里去订购呢?东洋女子像唱歌一样发出警告说:大日本皇军也将更大规模地轰炸重庆,支那人民不要再为残暴的重庆政府卖命了,只有赶快向大日本皇军和南京汪主席投诚,才能避免被灭亡的命运。

老爷子转动旋钮,找到英国人的“亚洲之声”电台,华语播音员也是个女的,正在猛烈抨击苏德签订互不侵犯友好条约,却丝毫没有提及德国千机轰炸伦敦和丘吉尔投降的事情,父子俩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早间新闻结束,张松樵走到一幅国内地图前,地图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插满记号。这是老爷子自制的战争态势图,蓝圈代表日本占领,红色区域表示中国军队防线。老爷子很不情愿地找到河南那座小县城,用蓝笔圈上。地图上的蓝色侵略者越发像一头气势汹汹的巨兽,血盆大口无情地吞食中国越缩越小的版图。

“儿子,中原是咱们的老家,你的曾祖母就是清朝咸丰年间从南阳逃难到湖北的。”老爷子伤感地说。这个有关家族来历的故事他不知对儿子讲过多少遍,但是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一有机会还会喋喋不休地从头说。

父亲赶紧把剩下的面条稀里呼噜倒进嘴里,愣头愣脑地说:“爹,你放心,第二百师还没有参战呢。”

老爷子生气地训斥:“你小孩子知道么子?光一个二百师顶么子用?儿(日)本人有飞机,有大兵船,还有能让飞机起飞的那个么子母舰,咱们中国有么子?我看一百个二百师也不顶用!”

父亲抬杠:“二百师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没有打过败仗不等于不打败仗!照你说,二百师这么厉害,现在前线那么吃紧,为么子不把他们派上去?”

父亲眨眨眼,回答不上来。其实他心里也在犯嘀咕,表哥和志豪他们躲在后方干什么,为什么还不上前线杀敌,像昆仑关大捷那样把敌人打垮呢?但是嘴上还是不服气,反问道:“你说该么子办吧?”

老爷子悲观地摇摇头说:“这个问题应该去问黄山官邸那个人。虽说中国人多,也不怕焦土抗战,但是牺牲不能换来胜利又有么子用呢?如果日本人打到重庆来,我就只好放一把火,把我这把老骨头跟工厂一起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