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第19/22页)

渊圣皇帝神情悲戚地驻马城下,等候了一个多时辰,马背上坐久了屁股痛,他几次挪动着身体,想站起来舒舒腿而又不敢,这些动作,丁特起都看在眼里。后来忽然南薰门的两扇大门洞开,一批番兵蜂拥而出,牵住渊圣的马,左右挟持,簇拥而去。丁特起远远望见,他们刚开瓮城,就有一名番兵用鞭子抽打御马,要它快驰,鞭梢甩到御裘上,渊圣吃了一惊,不觉在马上颠侧一下,险些坠下马来。这火辣辣的一鞭好像抽在丁特起心上,使他一阵急痛。当时不但丁特起,奉命留守弹压的大官张叔夜、刘鞈以及大部分官员、军士、老百姓等都看见这一鞭,产生了被抽打的感觉。须发斑白的张叔夜不禁用衣袖掩面,揩拭泪痕,丁特起再也抑制不住,一声长号,就径奔同文馆,来找吴革、邢倞、何老爹等泣诉。

东京城被攻破就意味着家破国亡之祸已成。可是城陷六天以来,控制着各道城门、城楼的金兵并未下城。他们加紧修筑城外的坡道以利城外驻军与城楼上守军的联系。连接城内街坊与各道城门的慢道反而都被锯断了,或者用沙袋土包堵塞住,既不让自己的队伍随意下城,也不让城内的居民走上城头。这是一项防御性的措施。由于金军没有下城,在这六天之中,虽然城内发生了许多可惊可异、可泣可叹的事件,但居民们一没有看见耀武扬威的金军在大街上巡视,二没有听说这里那里发生了刀光剑影的流血事件,最初的恐惧似乎缓解了,而对于“亡国”之痛也只停留在抽象的概念之中。

小番甩在渊圣皇帝衣裘上的这一鞭激发起同文馆难民、难兵的亡国之耻。“国家”只有联系上“皇帝”才能化为现实的形象,皇帝受鞭也好像这个国家受到耻辱深重的鞭挞一般,难民、难兵们顿时鼎沸起来。他们忘记了已经等候多时、即将到手的一袋救济粮。瘫痪的老母、病重的妻子、抱在怀中吸不到一滴乳汁的婴儿,都要待这袋救济粮带回去才能起死回生。所有这一切,在这一刹那间全被忘了,排好的长龙队伍都被打散了,大家把何老爹围在中间,要他出一点主意。

有人提出来,要去青城“救驾”,有人提出来,要拥到南薰门,冲上城楼,把那小番擒出,碎尸万段,以雪吾君一鞭之耻。

不管这种建议是否做得到,这个时候再要抑制群众的热情是不可能了。事实上,他们已纷纷冲出大门,自行结队,径奔南薰门。五岳观和启圣院两处的难民也闻风而至,他们高呼着要出南薰门救驾,要去金营劫驾,这些口号也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城市居民,这支队伍到达南薰门时,人数已在十万以上。

赈济所的领导群吴革、邢倞、何老爹、雷观、徐伟、吴铢、崔彦、崔广等都参加了这支护驾的队伍,赈济所里只剩下李师师等几个人留守,其余的可算“倾巢而出”,连不入花名册的大力士角抵名手李宝也闻风赶到,站到队首去充当开路先锋。小关索李宝爱国素不后人,第一次围城时,他参加老百姓的反抄家,痛击开封府的捕役,接着又参加陈东领导的宣德门伏阙请愿,两次都表现得有声有色。只因与何老爹争论掴在权相李邦彦脸上响亮的一记掌击到底是谁出的手,两个意气男子竟闹出了一点意见来。他赌气不加入赈济所的领导群,但还是乐于承担一切他们可能承担不了的任务,譬如他今天充当的这个横冲直撞、揎拳挥臂、排除一切敢于阻挡这支队伍前进的障碍物的开路先锋。

十多万人的队伍虽然气势磅礴,先声夺人,但是老练的吴革考虑到不可能凭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真正杀到南薰门去和金军硬拼,何况渊圣早已出城,落在金军手中,万一这里发生了武装冲突,城外金朝大军指顾间即可开到,几万老百姓就会受到屠戮,血洗城池,渊圣皇帝本人也可能遭遇不测,在这种情况下,硬拼是没有意义的,莫如利用老百姓这股忠愤之气显示一点颜色给金人看看。他们开了一个短短的会议,决定方针,这支队伍不是冲出南薰门外,用武装力量夺回渊圣之驾,而是坐待在南薰门内,以和平呼吁的形式促使金朝早早把渊圣送回城来。当场除崔氏兄弟外,大家的意见一致。何老爹、雷观在这方面已经积有经验,他们一面在队伍中穿插行走,一面找到一些有影响的人谈话,把吴革的意图与大家讲明。群众果然是通情达理的,他们呼喊的口号改变了,不是有勇无谋的“劫驾”“夺驾”,而是富有韧性的“候驾”“迎驾”。当天的一切行动以此为准则。

被群众强大声势所慑,王宗濋、徐秉哲早已吓得逃之夭夭,连同他们的救命部队也已撤得精光。大队百姓无挂无碍地一直开到南薰门下,并未受到一点阻难。这时朝廷大员,只有奉令留守弹压的张叔夜、刘鞈尚在城厢。他们两人一来问心无愧,二来职责在身,不敢擅离职守,偕同一批随员,借城下的一处空屋坐地。他们两人都与吴革熟悉,深知其人忠义。刘鞈还在西军中就认识吴革,十分重视他的才干,多次向种师中推荐保举。张叔夜率京西军勤王,在南薰门外,受到粘罕大军的追逼,渊圣皇帝命令吴革接应,吴革大启城门,转战而前,迫使金军退避三舍,勤王军安然入城。这件事给了张叔夜深刻的印象,认为守城诸大将中,当推吴革为翘楚。以后,张叔夜受命总统城守时,就倚他为心膂,信任之专,超过姚友仲、何庆彦诸将。此时,张、刘二人打听得这支浩浩荡荡开来的队伍以赈济所的难民为核心,而赈济所又是吴革一手创办起来的,此事东京人人皆知。赈济所不仅以救济难民为限,必另有所图,这一点,张、刘二人也是深信不疑的。二人不禁会意地相视一笑,心里痛快地想道:“不出我等所料,果然义夫率众前来。想他此来,必有一番作为,吾属无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