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第18/22页)

热量灌入肠子,生命回进他们的身体,他们一个个又变得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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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间,众人都听到有一道高遏行云,痛裂心肺的恸哭声掩盖住这里所有的喧嚷、叫喊、争吵声,随着踉踉跄跄的脚步越过大门以内的广场,直奔厂棚而来。

他哭得多么伤心,他的哭声好像汇集了千百道曲折回流的呜咽,化成一片从心臆中直挂下来,一泻无余的飞瀑。纵流横溢的泪水就是滚雪溅玉的水珠。这种直抒胸怀、不惜矫饰的恸哭最富于感染力,厂棚中几万名难民和难兵一瞬间忽然沉寂下来,大家凝神屏息,怔怔地看着这一位狂奔而来的恸哭者。

他不仅是单纯的恸哭,还伴着一阵含混不清的数落,然后带着颤抖的泪音反复朗诵下面几句杜诗:“……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

这一声呜呼和两个哀痛,使他再一次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回肠荡气,忽然一口气憋住了,目闭头晕,几乎栽倒在地上,幸得在现场维持秩序的何老爹及时赶到,一把托住他的后脑,搀扶他坐上一张椅子,用力揉着胸口,直等到他这口气悠悠地回过来,双目微张,神志恢复清醒后,才问道:“丁太学何事枨触,哭得这等伤心?刚才几乎一头栽倒,吓坏了众人。”

一语未了,丁特起又放声恸哭起来,口中反复念道:“天子不在咸阳宫……得不哀痛尘再蒙?”

何老爹听不懂这几句杜诗,几万名难民和难兵也不懂诗中的含义。丁特起随口念出这首《冬狩行》,不管诗的内容是否切合当前的情事。杜诗是说即使把山林草原中狐兔都打尽了,也无补于天子离京出走陕州,何况“尘再蒙”是指唐代宗一再被迫离京,与今天渊圣皇帝第一次离开宫禁的情事也不相合,他的目的只想点明“吾君蒙尘”这个主题。不过,“蒙尘”这个文绉绉的词儿对于这一批并非文人学士的听众来说实在是太艰深了。看见大家惶惑不解的面孔,丁特起不得已才放弃了他精选的杜诗中“蒙尘”这个词儿,用他自己的语音解释道:“官家被迫离宫,驾幸虏营,今晨俺亲眼看见他在南薰门被两名小番挟持,绝尘而去。何、孙傅、陈过庭等踉跄追赶不及。吾君此行,有去无还,分明是堕入虏人与奸臣之计。俺目击神伤,怎禁得肝肠寸裂?何老爹,你一向足智多谋,好歹想个计较来救救圣驾。俺在这里向你磕三个响头。”他被何老爹扯住了,头没有叩成,却又呜呜咽咽地啼哭起来。

其实官家出幸虏营的消息,对于丁特起、何老爹都不是第一次听到的新闻。昨夜崔氏兄弟从官军的罗网中急迸而出,匆匆向吴革大哥报告劫驾一举失败时就提到官家明日将出幸青城。他两个在旁边都听到了。不过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劫驾失败后的善后事宜上,匆忙决定如果殿司、开封府派兵到赈济所来噜苏,他们就实行武装拒捕。一千名顶盔贯甲,全身结束好的战士藏在同文馆左侧的偏屋里。丁特起被派往开封府附近去打探消息,察看动静,如见有军队捕役出动,飞速来报,丁特起忠于职守,受命便行,整夜在府衙一带徘徊盘桓,寻消问息,倒也看不出有什么苗头。只是天明以后,情况忽然紧张,内城的朱雀门大启,从宣德门外御道开始,穿过州桥,朱雀门直到南薰门内的龙津桥一带十里大街上,麻麻密密站满了禁军。王宗濋、左言往来指挥,十分忙碌。丁特起这才猛然想起官家出城之事。果然不久就看见官家身御便服,只在外面罩一领皮裘,骑匹不显眼的白马,轻骑简从地来到由金军控制尚未开启的南薰门下。这时丁特起也挨到城门下,他亲眼看见惊心动魄的一幕。官家派内侍向城上的番将打话,要求启城门出去。一名银环番将从城楼中闪出来,自称是守城孛堇,厉声说了几句话,通译翻译道:“奏知皇帝,若得皇帝亲出议和,公事甚好,但请安心。已差人去覆国相元帅,且立马少驻,容治道。”这个通译嗓音响亮,这几句还算温和的话城下人都听到了。官家下马休息,番官嘀咕了一句,通译又翻译道:“孛堇说这里不是皇帝下马处,请皇帝立马如初。”语气也还是温和的,语言却相当严峻,表示这是长官的命令,皇帝非听不可。已经下了马的渊圣皇帝不由得又让内侍扶上马,面上出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御宇天下的官家,到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居然要接受一个小小番将的命令,善感的丁特起不禁呜咽起来,但立刻受到禁军的干涉,在这个地方,他没有哭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