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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他的赌场生意也让他烦心。上海的局势从来没有这么恶劣过,没有人还有心思来赌博,所以,他的生意一下子都没了。他觉得这些人都是神经过敏了,可人家就是不来,他也没办法。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最近很不顺,他亏了三千块钱。照以前来说,这个数目,只要花两三个礼拜,几把就能回来了,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的赌场根本就不开张,没有人来赌。小日本鬼子不得好死,全家不得好死。

他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是欧内斯特站在走廊里。“小屁孩你吓了我一跳。”他假装生气地说了一句,其实他蛮喜欢这个半大孩子。

“华叔,”欧内斯特用中文叫他,叫得很溜,他问华叔道,“托马斯在哪里?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先生还在那边的公寓里。”

“不会吧,”欧内斯特说,“你听听这炮声。”

“先生还在工作。”

“不可能,他明明知道现在只剩下我们这三个人了。如果他没事的话,他应该会回来的。”

华叔耸了耸肩。

“我要去看看,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把地址给我,我这就出去找辆黄包车。”

华叔双手一揣:“那不行!太危险了,外面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所以我才要去看啊。”

“不!你们两个小孩子要待在家里。”

“一定要去看看的。”

“那好,你们在家里待着,我去吧。”说着,华叔把裤腿放下,嘴里嘟嘟哝哝翻找着柜子,找了半天,才找出一把很老的油纸伞。他打开门,然后小心翼翼地撑开雨伞,冲进了雨里。这时,查尔斯也踢踢踏踏地过来了,兄弟俩看着华叔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往前冲,举着这把雨伞左挡右挡,给自己一点可怜的防护,可就一会儿的工夫,他的长衫就湿透了,紧紧地裹贴着他的身体。又一阵大风,生生地将雨伞从华叔的手里刮走了。收音机里播报说,这是一次强台风,风力达到每小时七十八公里。华叔蜷缩起身子,佝偻着背,一转弯,消失了。

沿着江苏路往北,在地产银行右拐,穿过圆明园路,现在,宋玉花已经能看到北京路口外滩的防波堤了,还有“出云”号,那艘巨大的日本旗舰,黑压压如同食人鲸一般停靠在岸边,它的四周,拥挤着各种客轮、货轮、邮轮和小舢板。当第一滴雨点落在她的身上时,宋玉花正急匆匆地往前赶,经过渣甸集团和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集团公司,终于站到了那扇林鸣跟她描述过的小小的边门前,这扇边门就在人行道上,离外滩不过二三十米。这时,宋玉花听到了钢琴声,那是从一扇百叶窗里飘出来的,望进去,木百叶后面的玻璃窗开着。

早上一醒来,托马斯就开始弹琴了,可他的心里,还想着昨晚的情景。昨天晚上,天气特别闷热,那是台风来临的预兆吧。侍者们打开了大厅的门,透点新鲜的空气进来,就这样,那天的剧院开着门表演,他们演奏了一曲又一曲。托马斯和他的乐手们看见了潮水一样的人群,从剧院前涌过,他们拖着一家老小,背着大小包袱,源源不断地进来,希望在法租界找到一方安全的天地。那天晚上,乐队也是为他们演奏,整整一夜大门都开着。这一夜,每一支曲子,都是遥远异国家乡的无根蓝调。

早上,当他在公寓里醒来,他闻到了雨的味道。他听见河水在激荡,船只在碰撞,在挤压,这些都是大雨即将来临的信号。他小时候在东海岸祖父的农庄里住过,河流从农庄旁边绕过,这些信号,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一场大戏即将拉开序幕,他自然而然地坐到了钢琴前。

他的手轻轻落在降D大调和弦上,然后,左手开始弹奏李斯特的音乐会练习曲《叹息》,而他的右手,加入了一个单纯的旋律,那不是李斯特的旋律,而是他自己的原创,在这个旋律的基调上,他加入了一些蓝调音符,这些充满忧伤的声音,使得这支曲子的旋律绵长舒缓而又富于变化。音乐在生长,在从这充满紧张感的天气里吸取能量,这能量充溢在曲子里,使之饱满而充满激情。他的左手一直保持着李斯特的节奏,而他的右手,呼应着外面风的节奏,嘶鸣,呼喊,回应。接着,下雨了。先是稀稀落落的大点雨滴,时疏时密,时疾时徐,不久,大雨倾盆而下,雨声夹着风声,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呼啸。他把雨弹进了他的曲子里,琴声在雨水的浸泡中膨胀,不断膨胀,直到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击打的声音,有人在敲门。

谁会来这里呢?他赶紧穿上裤子,扣上吊裤带,往光裸着的肩膀上一推。见鬼,衬衫到哪里去了?一时找不到了。他走向窗前,轻轻转动了一点点百叶窗,探头往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