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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五的下午,托马斯参加了一个草坪派对。几天来,他的眼前晃动着的都是宋玉花的影子,他的新发现在心里发酵,让他又兴奋,又晕眩。他佩服宋玉花的勇气,这个女孩留在他心里的碎片印象,现在,突然间就像拼图一样完整了。她的秘密,也就是他的秘密,虽然这个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甚至于宋玉花她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他在心里已经在和她分享这个秘密了。派对是在西郊公共租界的一栋都铎风格的别墅里举行。那个区域很受早年就来到上海定居下来的白种人的青睐,这些在上海熟门熟路的外国人自称为“上海佬(Shanghailander)”。那天的来宾绝大多数都是白人,他们中有商人、有教师、有传教士,还有生活范围横跨东西方的各色人等。错落于他们之中的还有数十位中国人,身穿长衫或西服,当然,也有几个像他那样例外的少数派。每个人看上去都很体面富有,女人们裙裾飘飘,高跟丝袜,男人们穿着定制的西装,戴着金表。这些人看上去太成功了,一点不像共产党,托马斯的思绪回到了这几天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上,于是,他又想起了宋玉花。宋玉花也是贵妇打扮的,托马斯想起她合身的缎子旗袍,耳朵上戴着翡翠耳环,宋玉花的外表可把他给骗了。托马斯发现,一想到宋玉花,自己的脸上就会忍不住地漾开笑意。

他今天胃口很好,往自己的盘子里夹了很多吃的,通红的大虾、烤牛肉、煎羊排、黄瓜色拉,还有奶油草莓。他喜欢这些派对上的食物,所以他也很喜欢受到这类的邀请。每当演出结束,他站在大门口向来宾致谢告别时,那些塞到他手里的邀请函他都笑纳了。他也喜欢到有钱人家做客,正如他喜欢和白人音乐家拿一样的薪水。

在上海,他对美国的想念,具体的体现还是对美国食物的想念。陈妈只会做两种口味的中国菜,上海菜和粤菜。上海菜他已经吃腻了,而粤菜他从来就没喜欢过。演出结束后和安雅一起,他们去过很多餐馆,尝试了各国风味菜肴。在吃这件事上,他们的爱好很一致,他喜欢由她带着出入他所不熟悉的地方,而对于她来说,一天里主要就是吃这一顿。

分手虽然艰难,但总要面对。和林鸣交谈过之后,托马斯更是心意已决,要和安雅分手,可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那天,托马斯在演出结束后,像平常一样,又带她上餐馆。饭后,他们再次坐上黄包车,被车夫辛辛苦苦地拉着回北京路上的公寓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和往常一样,她整个人倚着托马斯,完全没有防备,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毫无预感。而托马斯则决定,在外面什么也别说,等回到公寓再说。

他的话,如同一瓢冰水,浇在了安雅的头上。那时他们已经上了床,她一把掀开被单,跳下了床,把散落四处的围巾、内衣还有一些假首饰都一股脑地扔进了一只袋子里。

“安雅!”托马斯叫道,试图阻止她。

“放开我。”

“不要这样。”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大声地叫道,“我一分钟都不想待在这里了!”

“安雅,不要这样。”

“我就要这样,是你不要我了。”她大声地叫道,他听到她的声音都走调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扑到床上,泪眼婆娑地哭开了。

“安雅,别哭了。”

“别哭?”她猛地抬起了头,泪水浸湿的头发黏在了她的脸上,涂了鲜红甲油的指甲抠进了胸前,仿佛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是你要把我扔到马路上,就像一堆垃圾那样扔出去。”

他仰面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听着安雅的哭喊声在耳边呼啸。她说得没错,他是要把她扔了,可他并没有想伤害她,他只是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他曾经喜欢她,和她在一起他有过快乐的时光,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一起生活,他甚至不想把她带到他的朋友面前,带进他的生活里面。他有过女人,那些寻欢作乐的女人,而安雅也是其中的一个。

他翻了一个身,用枕头捂住了耳朵,安雅的哭声一下下地抽打着他。他这样做,是为了宋玉花吗?他不禁问自己,可他甚至都不知道宋玉花在哪里。即使这辈子再也不能见到宋玉花,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想要像安雅这样的女人,再也不会了。

他听到安雅在擤鼻涕,刚才的号啕大哭现在已经变成了抽泣,她慢慢地平静下来了。托马斯坐了起来,说:“安雅,过来吧。”

安雅爬到了床上,拉上被单,背对着托马斯:“我什么也没有,”她的声音里,透着心灰意冷,“我会饿死的。”

“不,你不会的。”没有他之前,她不也是过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