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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鸣缓缓地说道:“你认为他们今天会让你出去吗?”他抬头往北边看去,那里,炮火的浓烟和台风前夕的乌云开始交融。

“今天是礼拜六,每个礼拜六我都要去市中心给大太太配中药,大太太的中药是不能停的。”他当然知道,虽然大太太形同槁木,但是,她在杜家的地位仅次于杜月笙本人。在这一点上,杜月笙是很传统的,他不仅自己善待大太太,也要别的家人都敬重她。“我应该去辣斐德路那边找他吗?”

“不,我刚刚往那里打过电话,他不在。他在北京路上有一间公寓,靠近外滩,他上那里去了。我跟他说过,那里不安全。”

她的眼睛瞪大了,那里的确不安全。那个交叉口正对着日本“出云”号旗舰,那是一个庞大的战斗机器,也是一个明显的军事目标,随时都有可能遭到袭击。“别担心,哥哥,让我去吧,我会小心的。”

通常,她会在下午出门去配中药,可是,那天她看着北边的天空在燃烧,她不敢等到午后了。这些天,杜家的收音机一直开着,嘈杂的背景声音中,循环播放着新闻:蒋委员长昨晚下令,开始对日本驻兵展开攻击,现在,闸北、吴淞和江湾都已经交火。国民党陆军第八十八师被委以重任,奋力阻止日军的侵入,双方激战的炮火,在这个城市的天空中布下了团团浓雾。现在,战斗正在进行之中。

通过大门的时候,她被安保拦下了。“可我得去给大太太配中药啊!”

“外面现在太危险了,谁也不能出去。”

“大太太的中药吃完了,每个礼拜六都要去配的。”她取出处方给安保看,“我必须出去。”

“可是,大台风就要来了。”

“所以啊,我要赶在它之前回到家里。”

她看见安保开始有些犹豫,毕竟,大太太的身体健康可是个非同小可的事情,赶紧趁机说:“如果先生发现了大太太生病没药吃……”

“好吧,”安保说,“但是,你一个人出门太危险了,得有人陪着你。”

“那我带上我的用人。”她赶紧说道,免得他叫上个安保跟着她,那就麻烦了。

一分钟后,她和阿潘通过了华格臬路杜宅的大门,急匆匆地走向大街。一走到大街口,她们两人立刻就被裹入了人流之中,被推着往前走。这一幕,是她们从未见过的:盛夏的酷暑中,成千上万的市民把马路挤成了一条河,一条流动缓慢的河。人们拖家带口,拼了命地要挤进法租界,盼望着在这个中立国家的租界里躲过日本人的炮弹,躲过日本人在大街上的扫荡。台风来临前的空气闷热黏滞,很多人再也走不动了,精疲力竭地蹲下来休息,还有人干脆就躺下了,四脚朝天地摊在马路中央,身边围了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大包小包的细软衣物,还有锅碗瓢盆。

空气凝滞而闷热,充满着浓重的汗味、此起彼伏的叫声和恐慌。宋玉花和阿潘紧紧地拉着手,以防被人群冲散。她们好不容易走到了爱多亚路,可是,平时在这条路上开的有轨电车根本没有踪影,蠕动着的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缓慢人流。“我们得走过去。”宋玉花说道,她们奋力对抗着人流,往法租界外面挤。

她们花了比平时一倍都不止的时间才走到了市中心,前方的路口转个弯,再走一百多米就是中药铺了。就在她们好不容易接近交叉路口的时候,两股从不同方向涌来的人流差点把她们冲倒。“阿潘!”宋玉花惊叫道,她的手死死地抓住阿潘,指甲都嵌进了她的肉里。人们在她们身边推搡着,冲撞着,每个人都拼了命地往前挤,每个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冲进法租界,那里是他们心目中唯一安全的地方。阿潘大声地哭叫起来,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眼看就要倒下去了。宋玉花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她,拖着她挤向路边墙角,她们躲在墙角稍稍歇了一口气,贴着墙转过街角。这时,一股强大的人流正面涌过来,像洪水一样以不可阻挡之势把她们两人冲散了。“阿潘!”宋玉花再次大叫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阿潘的脸庞消失在人头的洪流中,手还高高地举着,伸向她,一会儿,也看不到了。

“阿潘!”宋玉花失声哭叫,可是她的声音瞬间就被人潮中发出的吼声吞没,她被逼到了墙边,紧紧贴着墙才能勉强站立不倒。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叫着阿潘,心里又痛又内疚,只能希望阿潘还能好好地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她看到自己的指甲里,血迹已经凝固,那是阿潘的血。直到现在,她的心里,才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华叔站在厨房门口,他的裤腿卷着,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叮在小腿上的蚊子。天空越来越黑了,他抬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天。远处,响起了一声警笛,他不由得心惊肉跳,又想起了托马斯。他的主人昨晚没在这里睡觉,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告诉托马斯,那间北京路上的小公寓不安全,因为它正对着日本的“出云”号军舰,可主人从来不听他的,真是个榆木脑袋。而且,现在他还把这两个小兄弟扔给了他,在局势这么混乱的时候,真是给他添乱啊。现在,这屋子里就剩下他这一个管家了,小孔、陈妈和朱叔都离开上海回家乡了,这更是给华叔留下一大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