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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施因为急性胰腺炎住进了ICU病房。按照朱振东的说法,是她又染上酒瘾,没日没夜地喝,加上吃饭也不规律,重油重辣的,这段时间常喊肚子痛,到了晚上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

只有张一寻知道,与酒瘾无关。是他的不孝,才让林夕施借酒消愁。

医生叮嘱三天内禁水禁食,加上水肿和黄疸的缘故,林夕施的身体有些走形,张一寻每天会来给她擦身子。大部分时间,林夕施都在睡梦中,偶尔会疼醒,碰上状态好一点的时候,才能清醒地跟张一寻聊上一会儿。

“儿啊,辛苦你了,要浪费钱救我这个废人了。”林夕施虚着眼,往日的光鲜不再,声音都是嘶哑的。

张一寻克制情绪,继续为她擦身子:“废人才没你那么能喝酒。”

林夕施顿了顿,说:“别怪妈妈啊。”

“说什么呢!”

“其实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开心。”

“你给我老实一点,我就开心了。”

林夕施闭上眼,不知是不是又睡着了。

“妈……”张一寻轻轻唤了一声,望着她想说什么,停下手里的动作,吐出俩字,“……谢谢。”

“不客气。”林夕施偷偷睁开一只眼,嘴角扯起一抹笑。

张一寻没好气地瘪嘴,伸手比个了心:“送你的。”

“干吗,找我要钱啊。”

张一寻终于被逗得笑了出来。

歇业的林家茶楼大门紧闭,张一寻在里面打扫,按照林夕施教他的一套流程下来,深感疲累。擦拭那棵琴叶榕的时候,发现那年春节按下指甲印的那片叶子竟然还在,只是林夕施在上面又添了几下,刚好变成“一寻”两个字。

他给关二爷上了三炷香,许下愿望,愿意用一切交换林夕施身体健康。

入院的第五天,林夕施从梦中惊醒,瞳仁放大,眼珠子似乎都要瞪出来,她张着嘴,腹痛到呼吸困难,抓着张一寻的手不停地念叨,说她看见了好大一片浓雾,身后有黑白无常来抓她。

张一寻悬着心守在病房外,一宿没合眼,医生确诊林夕施为坏死性胰腺炎,在这之后不过一周的时间,林夕施就去了。

林夕施这一生看似风风火火,可她没告诉张一寻,跟他爸离婚后,他爸偷了她全部的家当,以当时农村的风气,告到派出所根本没用,加上丈夫跟别的女人跑了,又饱受亲戚冷眼,这才一狠心,带着他到了现在的老家。独自把孩子养大,过程的确挺难的,后来经历了下岗潮、SARS、汶川地震,她就觉得人一辈子怕着怕着,难着难着也就过来了。

唯独等到张一寻离开她身边,才发觉后半辈子忽然变得挺漫长的。

她计算着,这念想还得再撑个几十年。

伴随着多器官衰竭,监护仪上的心跳走成一道直线,林夕施想,原来,这一生竟是这般短暂。

林夕施的样子不太好看,张一寻没按地方的习俗布置灵堂,只在医院开了一个小小的区域,用合紧的木棺安置她。

“妈,你放心,美着呢,没人看得见。”张一寻坐在棺前守夜,他抱着林夕施的照片自顾自说着,语气异常冷静。

大院儿的邻居都说张一寻不孝,亲妈走了,连眼泪都不掉一下。

倒是往日里虚张声势的廖梅,跌在朱振东怀里哭得不能自己,一旁的廖大幅呆愣着,不忍直视。朱夏也回来了,她远远站在张一寻身后抹着泪,不曾想两人再碰面,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安葬好林夕施,张一寻没有多留。

回北京的时候,他累得在飞机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见飞机的引擎发动声,依稀记得像是小时候林夕施在家里蒸饭的高压锅发出的声响。

突突突。

突突突。

他从小有个坏习惯,吃饭总要林夕施喂,喂了还不安分,常常看电视看得入迷,包着一嘴饭也不咽。

林夕施就拍他鼓囊的小脸。

结果他一激灵,喷了满世界的饭粒。

梦里的画面停在这,他怅然若失,难过来袭,眼泪终于决堤。

空姐见状,前来关心他。

他摆摆手,闭着眼任凭眼泪往下掉,又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毯子,释放积压许久的情绪。

几个小时前,张一寻独自在家里收拾旧物。在林夕施的床头柜里,看到一本房产证。

是一套北京亦庄七十平的小房子。

这是她给儿子和儿媳妇准备的,最后的礼物。

如何形容这种痛呢,如果用肉体疼痛来比喻,相当于从五楼直接摔下。

绝望越深,越是超然的冷静,尽管周身乃至细胞都在溃败,但大脑也容不得在最需要坚强的时候轻易倒下。只是,当一个人真的崩溃了,大脑就失了防御,夹带着这么多年的悲观情绪,滚雪球般堆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