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天空明明一片清朗,但却透着严冬般的寒冷。夜雨洗净了都市的尘埃,让人能看明青是青,白是白。近卫兵营的铜屋檐在红砖的衬托下更显翠绿,宛若刚出新芽的嫩叶。就算光着脚,也不会担心被石头硌着。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营庭地面上撒着细砂。

起床时间快到了。号手军装穿戴整齐,站到了指定的位置上,他的身旁是正注视着手表的值周士官。当发现扛着挂了面和胴台的竹刀穿过营庭的梶原时,将校举起拳头示意催促。

当日的天览试合并非公开的活动。表面上还是得做出一副是圣上突然萌生观战想法亲临的样子。因此近卫兵营必须维持平日的状态,不能做出任何侍奉天览的举动。

听说先帝陛下健在时就经常会有这种“突然”发生。虽然对于梶原而言这算是头一遭,但整个近卫兵营在应对上是有丰富经验的。才一大早,营里虽还是平日的样子,却又格外地透着精气神。

空无一人的道场前,站着教育总监部的关根中尉。老远看见梶原的身影后,他双手抱在胸前怒目圆睁。“半夜三点才回营,你倒是说说这算什么事儿! ”怨不得他生气。毕竟失踪的可是天览试合的大将。“酒醒了吗?还是说你准备直接投降? ”

无视怒气冲冲的友人,梶原走进了道场。包裹着兵营的特殊氛围,从被磨擦得光滑的道场地板上散发出来。

与祭祀着的鹿岛香取神位无关的天子用桌椅此刻已经盖上白绫,被安置在道场的南面。沐浴在高窗透入的光柱中,梶原席地端坐,把胴台穿到了身上。

“喂!你多少该知会一声吧!胜负撇开不说,要是找不着你,就算我切腹也没法交代呀! ”看来关根这下是松了一大口气,他坐到玄关底框上,声音里的怒气散去,叹息中反倒是夹杂着安心。

“左等右等不见你回宿舍。我心生一念跑去兵营一问,他们才说你是三时回来的,正打着鼾睡得舒坦呢。前一夜起就宿在营里的大队长见了你,脸都白了。 ”

关根的话就像是耳边风。梶原忽然就觉得道场里充溢着的清净气息有些让人怀念。不知在何时何地,应该是在更久远过去的某处。长满了青苔的岩石把自己疲惫的身体温和地抱在了怀中。闭上双眼,视线所及尽是一片绿色。神明们的气息净化了心灶深处,渗入皮肤,将身体内的污秽冲洗殆尽。有人在耳边小声说着 ——你终于来了。“我说梶原啊,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听着可能有些狂。别再拘泥输赢了。榊很厉害。只要不输得太难看就够了吧。 ”梶原挺直了脊背,抬头望向天窗。从上面落下的不再是曙光,而是森林送下的雨滴。耳边响起的,是低沉厚重的瀑布声。

在风箱的鼓风下,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铁器在火中沸腾着。在那间只有水与火的小屋里,自己似乎在等着谁。有什么靠近了。不是鬼,是人。他终于来了。那人在岩石上休歇了片刻,抬头盯着雨脚出神。正纳闷儿他在踌躇什么,就听着溪流声中似乎夹杂着哭声。一开始还是捂着嘴带着隐忍的抽泣,到后来终于变成了仰天长嚎般的恸哭声。

各种温和安慰的话倒是听多了,但心底柔软的人却不识得别人。那不是为了救下不该救的性命的人之情,更不是舍身救人的佛之慈悲。既然救不了那就亲手夺走其性命,那是属于一只鬼的体贴。

那人像个迷路的孩子,哭着叹着在石苔上一步一滑地朝着生火的小屋走来。可以再听听我最后的请求吗?纵使心中依旧有万般疑惑,也请取走这条性命。小屋的门被拉开,冷气与水声灌入屋内。那人站在门口,就像见到久违母亲的迷路孩子那样,泣不成声。人之情与鬼之心虽然相克,但却不是让他哭泣的理由。延续千年的武士时代 ——这个包袱对于幸存者而言实在太重了。

把视线从天窗拉回,梶原中尉正了正剑道衣的领子。 ——我虽不在乎输赢,但唯独今天我不能输。话音刚落,起床号像是掐准了梶原的话尾般响了起来。要若无其事地装作普通却又特别的一天开始了。竹桥内的北之丸近卫兵营就在宫城内。这场比赛毕竟并不面向国民,因此不需要正式行列,陛下亦会策马出行。侍奉随行的只有少数近卫骑兵,兵营方面的仪仗也省了。近卫兵们口头上说的“微服私巡”其实并不合适。这一回其实只是大元帅陛下想要观赏作为股肱之臣的警察官和军人之间的剑术切磋罢了。“你这句话要让山县阁下听见,当真是会喜极而泣啰。 ”

关根中尉的音量丝毫不避讳旁人。他这话相当于指明了这次天览并非圣上宸念,而是山县元帅的意思。

明治维新以来已经过了四十五年,那些被尊作元勋的人也只剩下寥寥几人。比那个一刀斋年长的山县元帅更可以算是其中的长老。可就是进入了大正时代,这位在私底下被唤作妖怪的元帅依旧独揽大权,其存在感不可谓不强烈,很难让人联想到他和西乡征伐实际上的指挥官是同一个人。更难以置信的是,就在最后内战的十年前,他还是个活跃于京都街头巷尾的不轨浪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