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神佛存在,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总不至于跟神像或佛像一样,长成人模样吧。总觉得他们应该是化作布满苔藓的岩石,或是成了千年大树的精灵,要不然就藏在火水雨风之中,总之就是以人们无法察觉的姿态,在窥视着愚蠢人类的营生吧。

什么也会不做,更别谈保佑了。它们只是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一手操办出来的戏,乐在其中罢了。

所以我不会祈祷。毕竟哪儿有会朝着观众拜拜求他们笑求他们哭的演员啊。每个人的背景都已经被决定。即便是心存不满,身为演员能做的也只有把戏继续。而对于神佛加在自己身上的背景,哪怕是恨得牙痒痒也依旧会本本分分地扮演下去 ——这就是人。

炉膛中翻动着的,是用来做恩菲尔德子弹、被烧得通红的锅盆锄锹。可就在铁之助停手的当儿,那些物件又逐渐回复黑色,眼看着就要再次凝固。

铁之助连忙拿起风箱的长把手往里灌风。炭火再次旺了起来,炉膛内又重归沸腾。看着炉膛内的火,仿佛就像在看铁之助那无处发泄的愤怒。铁之助一股脑儿地压着风箱,任由汗水从下巴上滑落。

求死易,求生难。

杀人易,活人难。

我从没像那天那样深切地体会到人这种动物的渺小与脆弱。我甚至觉得,比起鸟兽草木,比起杂鱼蝼蚁,人会不会才是真正最下等的生物。

我命令他活下去的声音,想必一直在铁之助的脑海里盘旋吧。那虽然是我第一次自己明明白白地发声,但他从记事起应该就没少接受来自各式各样的人那里的鼓励。而千言万语不过这一句话,铁之助从这句话里又回想起了一张张属于那些人的脸吧。

此刻占据着他内心的,恐怕是对活下去这件事本身产生的怀疑。就算有人要他活下去,可要是连活着的意义都没有又能如何呢。

他的侧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疑虑。要是心中尚有亲情,或是有个心仪的姑娘,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念想。不然有一两个兴趣爱好、对财色功名有欲望也成,哪怕只是有任何想法,也不会对活下去抱有任何怀疑。这家伙就是个叫花子 ——打出娘胎以来,他就一直是个不知幸福为何物的小叫花子。

当我生出这种想法时,也同时下了决心 ——我一定要死在这家伙的手上。若是亲手杀掉了一个命令自己活下去的人,他也应该能学会去思考一些东西。至于他会怎么想我也说不上。但只要他取走了我这条命,往后的人生就不会再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叫花了吧。

我曾相信,只要用我这条命,就一定能换得铁之助活下去。

况且一直苦于无处葬身的我也能死得其所。斋藤一这个无可救药的酒囊饭袋也能得到应有的下场。简直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铁之助没有停下推拉风箱的手。隔着不到二尺宽的炉膛,我正对着他的侧脸,我们已经在居合的间合内了。不似普通的对峙,我们彼此已经进入了能够坐着拔刀而起的居合间合里。

我盯着炉膛中的炭,掐灭了自己的气吗。应该没有被察觉到用意才对。铁之助依旧是推着手中的风箱。至于我到底是没有发出任何气还是收住了气,他应该是不清楚的。

居合高手之间的较量看的不是技术。读气、收气、压气,无言的博弈 来往后,胜负则会在一瞬间的斩击中分出。那时候我们恐怕彼此都是刻意没有去发出丝毫的气吧。

我是这么想的。

因为是左利手,我的刀插在右腰上。只要我来个逆袈裟,即便没有别的动作,理应能将对手的身体斜斩开。而铁之助若想攻击我,就只能从左腰拔刀以袈裟斩进攻,胜负其实早就定了。

当然,要是连这种程度的利弊都看不出,那就不是铁之助了。因此在我准备拔刀逆袈裟斩前,他就会抽身到凸起的那块架着炉子的石头后面。铁之助应该是觉得,这样一来我的刀就挥不起来了吧。

太天真了。喏,你瞧。我手腕的柔韧性那可不比一般人。只要让手腕翻到极限,那不管是多窄的地方我也能随意拔刀。然后我只消同时踏出一步,就能将上半身从胸口到背来个深斩。

可我要是这么做了不就功亏一篑了嘛。要想不动手只是被砍,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儿。我必须让手腕翻得恰到好处地拔出刀,然后再让刀卡入架炉子的石头里就成了。接下来,铁之助只需要来个大袈裟斩,我的天灵盖儿就能开了花。

在心里演练一遍后,我静下心来听了听屋外的水声。小屋内实在是闷热,我和铁之助也是汗流浃背,可瀑布落下的声音和溪流声,合着森林深处响彻的雨滴拍打绿叶发出的大大小小的鼓点般有趣的声响,倒是徒增了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