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漫长的怀旧之旅,终于要到头了。我果然没看错人。我就认准了,是你的话一定能陪我到最后。这样就成。趴在榻榻米上发抖也没关系,把耳朵给我竖起来就行。恶鬼的模样还是不看为妙。那就是只会出现在将剑术修行到极致的人面前的奥义之卷了。古往今来,能达到这个领域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毕竟若不是为磨一剑,辗转战场并夺走过上百人命的人,根本就没那个资格。那时候我早就不再用手握剑。剑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双手延伸多出去的二尺,是我的第三只手臂。奥义之卷就这样突然地在我面前出现,展开来。夜深了啊。深信我不过一介武夫的妻子已经睡下,二楼的那些女学生们也发出了绵长的呼吸声。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就跟那天一样。喂!你要蜷成一团抱着头我也拿你没辙,不许捂耳朵!静下心来听我说,就像聆听雨声那样。在距离竹田城下枡形一里地的山中,我独个儿没头没脑地走着。我一心只惦记着怎么消耗掉自己的性命。路上遇见的人,不论敌我都跟撞了鬼似的一逃了之。制服被血和油脂鞣得泛着黑光,帽子上的银线也早就看不出银色。我把刷了柿漆的短款雨衣呀,就像这样……披得跟个晴天和尚似的,插在木棉腰带上的助广,也像在京都时那样用了落差佩法。

铁之助就是另一个我。所以他不可能会光明正大地从正面进攻。他会像我那样在发现敌人的刹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剑。不过就算要死在他的剑下,要是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太不像话了。

皮鞋早就烂了,于是我换了草鞋,还在双腿缠了脚绊。放现在这种打扮在战场上是见不着了,不过实际上我到现在也不习惯西洋的衣服。不,或者应该说皮鞋和衣服本身就不适合用剑进行的生死搏斗才对吧。

见过把部下扔一边儿自己跑去当斥候的队长吗?可谁也没有半句埋怨和指责。至多就是在背后议论藤田警部补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那时候,驻扎在竹田城下的官军间流传起了一种说法。说萨摩军阵营里有一头鬼。是个留着狮子头一样的蓬发、缠着白头带、穿着萨摩

、绑着红下绪作肩带的六尺大汉。说他能避开枪弹。把一口与身材不相衬的短刀使得跟镰刀一般,收割了二十多颗头颅。大家也许都觉得,能打倒鬼的就只有鬼了吧。我钻进了杉林间的小道,因为我发现新发出的嫩草有被人踩过的痕迹。而且越往前走,那痕迹就愈发明显。雨声中隐约能听见什么声音,树丛中还能看见人影闪烁。我藏到了堤坝上的大杉树后静待敌人。那不是鬼。而是三个私学校学生模样的萨摩兵,他们扛着旧式的恩菲尔德,正悠哉地沿着小道走下。埋伏的时候,不能选择堤坝的下方。人的视野朝下宽朝上窄,一定得躲在位于上方之处。

我飞身而下将其中一人来了个颜面干竹割[1],又借力削飞了前一个人的头,最后追上准备跑回小道的那个,用追悬斩解决掉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吭一声。

静寂的雨声又再度响起。我抬头看向小道上方。顺着掀起帽檐的手看过去,杉树林的尽头笼罩在烟雨之中。

那时候我有一种确信 ——前面就是鬼的栖身之处。

往上走一阵子,就能看见一处布满青苔的大石头,从那下头绕过,朝着清澈的沼泽过去一水儿都是崎岖的下坡路。正值新绿勃发时节,谷内的天空被加了绿色的盖子,四下里暗到让人怀疑此刻还是白昼。还真是个适合鬼待的地儿。

竹田就像是被置在山中的一个水瓶般的小城,到处都是涌泉不说,四面八方的岩山上还有无数清流汩汩而下。我那时到达的地方,就是那些沼泽水的源头之一。

谷底的小路在穿过沼泽后顺着山又朝上延伸了出去。我顺着泽水往上走,是因为弥漫的浓雾中飘出了烧炭的气味。

我就这么走在披着新叶苔藓一色外铠的山谷间。刚才那些被我杀掉的萨摩兵,他们的人生应该还有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那么长,可就在一瞬之间,却又以一种完全无法预料到的方式结束了。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那为什么我就是死不掉!明明其他那些人一个个都巴不得能活下来,却又死了个干净。

要是死亡执意要背离我,那就由我自己去靠近它!我抓紧穿着草鞋的脚底一步步踏过布满苔藓的岩石时,心里头想的都是这些东西。

汩汩的溪流最终止于一处跃崖而下的瀑布。连日的降雨让雨水暴增,瀑布的三面都是像被鬼斧凿出来的悬崖。我回头看向来的方向,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应该就在这儿到头了。四周充溢着清净之气,倒是个适合我的命和罪孽一并消失的地方。瀑布下的潭水边,有一座绕着注连绳[2]挂着币帛的小屋,看来像是冲水净身以修行时用的。烧炭的气味就是从那个小屋里渗出来的。鬼就在那儿。我藏到岩石后扫视了一下四周。再次感叹真是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作为我葬身之地的场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