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第2/3页)

直到战争结束、村民们恢复正常生活之前,应该不会有人再来这处山谷。这样一来,我的尸骸就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腐烂风干了吧。送走夏天的新绿、秋天的锦绣,等到冬天溪流也结冰的时候,穿着白无垢背着背箱的修行者就会回来。不过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风化为白骨。谁也看不出我是谁,至多就能知道是在西乡征伐中牺牲的一名巡查罢了。

我不要功名。名为斋藤一的剑士,只需要留下一具身份不明的骸骨消失就成。 ——你在这里做什么?拉开小屋的门,我冲着鬼的背开口问道。

“我在做子弹。 ”市村铁之助放下手中的风箱把手,头也不回地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了我。看来他已经知道不速之客的身份了。

先前的战斗中,既然我看到他了,他没理由认不出我和久米部。不过那时候我因为刚杀了三个萨摩兵,虽然一身血腥味但杀气却已泄掉。背对着我的铁之助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

知道是我所以放松了警惕?不,怎么可能呢。是因为他算计着若是我冲上去,他也能抽出腰间的鬼神丸攻击我的小腹吧。

小屋里到处是从村里征收来的铁锹、铁锅一类的物件。土间里挖出来的坑上,有一座用石头和泥土筑起来的炉子,铁之助正坐在火口上,用风箱往里鼓风。炉子里的炭燃得正旺,屋子里像蒸笼一样热。把红色刀绪缠在肩上、身着萨摩的铁之助,背上正冒着黑黝黝的汗。我朝着没有丝毫动摇的背影又问了一次。 ——你现在在干什么我一看就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在这儿。铁之助厉声打断我说:“斋藤先生才是。你又怎么是这副打扮,为什么加入了官军? ”没什么可回答的。不管是官军还是萨摩,曾经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彼此都琢磨着关于对方的那个“为什么”。因为没有别的谋生技能,我成了警察官。而铁之助的理由估计也跟我差不多吧。人哪……只要各自过上安稳日子,谁又会认为自己算是变节呢。 ——你为什么没回大垣?我这问题也够傻的。刚一出口我就自知失言。他和我一样,根本就没有可以再觍着脸回去的家了啊。而铁之助也把到了嘴边的一句“你才是为什么没回去”生生给咽了回去吧。 ——我听说你逃出箱馆后,就在日野受佐藤先生照顾啊。我到底还是问了不该问的话。明明已经没有意义的事,但身体里头那只多嘴虫却擅自开了口。一听到佐藤这个名字,铁之助后背的气瞬间卸了去。他长舒一口气,就像缺水打蔫儿的花那样俯下身去,露出了用麻绳绑着散发的后颈。体格虽然变健壮了,但那端坐时缩成一团的模样,却跟小时候没区别。在吉村捡到他们的堀川岸边,在被我狠踹的驻地走廊上,在会津、在白河……他总是这样端坐着缩成一团,静待着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灾厄。

还有那个虽然没有见过却能想象到的 ——在位于遥远虾夷之地的二股口战场上,被土方抛弃之后的铁之助的身影。安富说了,被命令去日野传令时,铁之助趴在散落的松叶上哭了好久好久。我的脑海里闪出了那幅画面,就像自己亲眼看到的一般。铁之助不断地被遗弃。被母亲和父亲丢弃后,心善的兄长也离他而去,还被像父兄般仰慕的我舍弃。最终,又被土方独自抛下了。蜷成一团的姿势,是恳求对方不要抛弃自己的小动物的动作。到头来在铁之助的身上别说什么勤皇佐幕的精神,就连武士应有的矜持也没有了。从他记事以来,他就一直在寻找能够不抛弃自己的亲人。“给佐藤先生……”怕是话没说完恩人的音容就浮现在脑海了吧,铁之助发出咳嗽一般的哽咽声:“添太多麻烦怎么成呢……”我就像挨了当头一棒那样闭上了眼。佐藤氏是新选组的后盾,却是维新的罪人。就算得以免罪,要是被揭发出私藏新选组余党,是决计不可能有好下场的。因此铁之助才自己选择离开,离开了土方下令让他去当做亲人依靠的佐藤氏。

“我沿着中山道往回走过……”铁之助说他在看到伊吹山后,怎么也没法再抬脚。也是啊。故乡的山拒绝了他的回归。质问他事到如今回来做什么。

“回到江户后,我谎称是御家人的庶子,申请过加入近卫步兵。 ”

对于有能力的人,在那种急缺人手的关头,谁又会去做一些无意义的求证呢。说到这儿,后面的事儿大致也就有个头绪了。作为军人被雇佣的铁之助,最终跟随自己的上司野村忍介到了萨摩。

与我和久米部一样,他也没再用市村铁之助这个名字了吧。我甚至觉得他该不会是用了近藤或土方的姓氏,但问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新选组的幸存者各自难逃放浪的命运。后来有人行踪不明,也有人有了新的人生,只是在明治十年那阵儿,谁都没个真正固定的落脚处。就连善于见风使舵的我和久米部,也不见得就能说是安居了。正因为我们寻不得安生处,心头有的总是狂风骤雨,这才会抱着必死之心去到九州。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吧。我走进闷热的小屋内。因为我想再看一眼背对着我的铁之助那张脸。铁之助身旁就是堆满柴火的炉膛。我坐在石头上,盯着那小子的侧脸看。变成了个好男儿了啊。一个全身上下再看不出一点弃子乖僻模样的好汉。 ——你是打算和西乡还有野村一起送死吗?铁之助没有看向我,只是点了下头。 ——不行!我的语气里带着叱责。那是来自最终没有能成为他亲人的众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