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第4/4页)

一刀斋的故事看来没个完,掐指算算今天已经是第五夜了。天擦黑就开始的酒,四五合烫酒下肚的当儿夫人就先歇下了,再后来两人索性就着一升瓶用茶碗喝起来。“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估摸着酒差不多该见底,梶原开口了。“是么。 ”一刀斋只说了这么一句,没有再劝酒也没有挽留。这就是武士的作风。“内人耳朵特别灵。外面虽然黑灯瞎火的,还要委屈你从套廊这边出去了。 ”

整齐摆在玄关的长靴被擦得锃亮。拎着鞋蹑手蹑脚地回到里屋时,一刀斋端着茶杯朝他努了努下巴,像是在说“赶紧走”。秋雨打在院子里的青苔上。“还真是不走运呀。是平时没怎么积德的原因吗? ”倒不是说没有听到雨声,可能是因为回忆里也在下雨吧。竟没往现实里也下雨这事儿上想。在走廊上又闲坐一阵后,梶原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却又总找不到时机的问题。“先生对乃木阁下的决定怎么看? ”

一刀斋嘬了一口剩下的酒。“怎么冷不丁问起这个? ”“如今舆论上可以说是赞否参半五五开吧。就是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

先前一刀斋对于梶原的提问总是张口就来,然而这次他却有了一瞬间的犹豫。“就是个蠢蛋。”一刀斋一脸厌恶。“您是说……他愚蠢?”虽说自己问的问题还要再三确认其实十分不礼貌,但梶原身为军人,听见有人骂自己的上司蠢,多少还是有些窝火。“乃木比我年轻五岁。我跟他也算同一个时代的人,有话我自然会直说。就是个蠢蛋没跑了。 ”“请容许我再确认一次。乃木阁下到底哪里愚蠢了? ”这一次,梶原得到的是清楚分明的答案。“首先是身为先帝陛下近侍还啰里啰嗦地为自己留下遗书辩解这点;其次是把理应留下处理后事的妻子也带上路这点。 ”梶原无言以对,只是再次低下头,说了一句“是我唐突了”。站在飘雨的院子里敬礼后,一刀斋逐客般地摆了摆手。从巷子里走到电车道上时,雨已经下得更密了。

军人和伞是无缘的。只要身上穿着军服,不单是不能撑伞,连在雨里跑或找地儿躲雨都是禁忌。进入幼年学校以来,虽然没有实质的明文规定,却是言传身教约定俗成的规矩。

离早班车还有一些时间,大半夜的路上也没什么车,除了淋着雨走回宿舍别无选择。

走在路上,梶原一直回味着一刀斋一口咬定乃木将军愚蠢之事。其实他说的不无道理。殉死是一种尽忠无私的行为,他却专门留下遗书辩解,这原本就有矛盾。世间都在议论将军在遗书里提到的“明治十年之役失军旗”一事,然而不管内容如何,单凭他写出了自己缘何而死这点,就不能被称作殉死吧。

而一刀斋说的第二点也十分在理。他妻子本应为他打理后事,却被他带上同路,给旁人留下一堆烂摊子。再说了,他的妻子并非陛下的臣子,就是死也只能说是为丈夫殉情,经他这么一闹,反倒是让皇太后陛下和诸位侧室的立场尴尬了许多。

如此看来果然还是太欠考虑。一刀斋批判的并非殉死本身,而是认为整个过程过于轻率了吧。

梶原越想就越觉得一刀斋的话更合情理。舆论都在争论这到底是与时代脱节的错误行为,还是忠义的极致表现,可让一刀斋来说的话,这根本就不是是非的问题。

一刀斋也说了,他们算是一个时代的人。同生于武士之世,挺过明治维新,又参与了西南之战,老年还迎来了大正这个新时代。不过一个是位极人臣的乃木将军,一个是从警视厅退休后过着隐居生活的一刀斋,人生背景上的差距可以说相当悬殊了,若非同一时代的过来人,的确是连议论的资格都没有。

在年轻将军的军旗被夺走的那个战场上,另一位老人又经历了些什么。只这么一想,梶原竟有了趁夜立马折回去的冲动。


[1]takezo与 musashi,汉字都写作“武藏”,著名剑客宫本武藏,名字念作 “musashi”,而市村武藏名字读法是 “takezo”。

[2]汉字写作“市村武藏”。这里市村故意把名字念成宫本武藏的念法,因此引来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