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第2/3页)

我们的人有半数都死在了流弹中。活下来的人面对不断涌入的敌人却丝毫没有退却。

我背对着庙堂的石阶,把冲上来的敌人一个不留地杀了个干净。只有那时候,我已经顾不上美不美的问题了。也不知道到底送了多少人升天。 ——别突刺,用劈斩!我不停地大喊着。要是用了突刺,后背就会被砍成肉片。敌我的人数就是如此悬殊。黑暗中四处都是钢铁碰撞声和迸出的金色火花。溅起的血糊了眼睛,我只能用衣袖和手甲维持自己的视野,不停地挥刀。至于自己是怎么从那场激战中抽身的,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用刀杀出一条血路,翻过土包,跑向了黑暗之中。人真是怕死啊。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死,回过神却发现自己竟还是逃了出来。

我在枯田中闷头就是一顿跑,就在我跳下河岸扒开枯萎的芒草准备继续逃走时,一叶小舟从河的上流漂了下来。那对于不习水性的我而言简直就如天助。可我刚一靠近船头,就被船底下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大跳。毕竟那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樱花、樱花……”那家伙举着一把从刀柄处弯掉的刀念念有词,刀尖颤颤悠悠的。这下我就知道是自己人了。会津军的暗号就是“樱花”和“凋谢”。 ——是我。放心。我没有说暗号,只是出声回应。河面上的星光映出的那张脸,隐约能认出是小姓组的一个叫清水卯吉的人。那是前一年在京都招募时加入的一个少年。因为他当时已经十六七岁了,甲州战争的时候就被安排在久米部手下参战。后来从八王子逃回江户时,他们在人见街道同我会合后就一直一起行动。

那应该是一条附近百姓用来打鱼的渔船。我跳上船,仰身就躺在了干得差不多的渔网堆上。小船顺着水流,也不知道会漂去什么地方。

“这该不会是三途河[1]吧。 ”

我瘫倒在一旁,清水小声嘟哝了一句。当时我就想说不定还真是了。不然天上怎么那么多星星呢,多到不真实,而战场上的干戈声似乎也越来越远了。

——三途河和大川河,哪个更好?

我开口问。

“那当然还是这个世界的河比较好。 ” ——是么。我巴不得是三途河啊。这是一个老死不了的人真实的想法。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将无数性命送到那个世界的我发自内心的话。

我经常责问自己怎么还活着。如来堂的时候要是能再多留一会,就算是我也应难逃一死。人类都是酒囊饭袋,但其中最混账的一个就是我。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逃走 ——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久米部和志村都没活下来吧。我根本不是什么幸存者,只不过是新选组留下来的一堆屎罢了。

清水抱着腿大哭。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唉声叹气,不过人就是会为那些不明所以的悲伤而哭的。一个大男人哭这像什么话。与其让他别哭,我当时琢磨的是怎么把他逗笑比较好。

——你为什么没跟土方走?

清水抽泣着回答:“因为我觉得舍弃会津是背信弃义的事。 ”

——你傻吗?好好的命不要了?

“您这是什么话啊。大家可都是认为斋藤先生的判断比土方先生更正确,才会留在会津的啊。那岂不是说斋藤先生你也是傻子啰?还有肥后守大人和会津的家臣们,大家都是笨蛋吗? ”

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这样面对面地被说成是正义之士,我这条魔物竟也哑口无言了。 ——看来这真不是三途河啊。一会儿上了岸就把刀扔了,走吧!

“不要!”清水像撒娇一样晃着脑袋。不知为何那场面让我想起了市村铁之助。他明明应该跟土方走了,但我总有一种面前晃着脑袋的孩子不是清水卯吉,而是铁之助的错觉。

我突然想起其实并不是铁之助选择了追随土方。是因为我的命令,他才没有留在会津的。不错,在白河城分别时,是我逼他的。告诉他若是要对新选组尽忠,就跟着土方。而铁之助遵从了我的命令,跟着土方离开了。(我会对土方先生尽忠尽义。就是死,我也会死在他的马前。)临别前的那句话又响起在耳边。那并非他本人的意愿。重复那句话,只是为了表达对我绝对的服从与信任。这世上有一个自己怎样也看不清的人。不论有多敏感的直觉或是多好的视力,也绝对看不清。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每个人自己。这不单指的是容貌风姿,气性和内在也在其中。看不清自己的只有自己。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我这个在队内不合群的乖僻分子,除了杀人没有任何长处的人,竟然也会有不少人坚信我是正义且绝对正确的。

当我知道这件事后,心情十分糟糕。打出娘胎起我最厌恶的就是权威,而我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被卷了进去。受人信任被人尊敬,这对于我而言几乎与堕落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