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如来堂村营地受到突袭,是在第二天晚上。那应该是九月四日或者五日吧,庆应改年号为明治是在九月八日,也就是说那一场战争可说是为江户时代的终焉添了最后的一笔。从文久三年上洛后,前前后后六年时间里我都在不停战斗着,那也是我的最后一战。

现在回想起那一战,总有一种分不清梦和现实的感觉。当然,那肯定是现实,只不过那晚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才有了让我觉得是在做梦的错觉。

就像是某种非人类的东西,突然冲了上来。或者说是新时代的异族,意图把仅剩二十来人的名为叫武士的种族歼灭那样。总之那夜的敌人,在分量和数量上远超常识,完全不是我们能够抗衡的对手。

之前尽管一败再败,但还有一颗求胜心在支持着,至少还看到一丝光明。只有如来堂一战,有的只是看不到头的黑暗和绝望。明明是现实却让人有做梦的错觉。我先前提到的难以言喻且匪夷所思的印象,恐怕就是出于那种感觉。

袭击我们的,其实是数日后到来的那个叫明治的时代本身吧。收割完的枯田中,有一片浮岛般茂密的杉树林,里面供着一处老旧的佛堂和几个小庙。所谓如来堂营地也不过如此。

鹤之城虽然就在西面一里以外的地方,但路上已经全是敌人,根本不可能回得去。后方高久村炮台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们就是一处完全孤立无助的要塞,能做的只有等待敌人的到来。

疲惫不堪的我们已经是破罐子破摔的状态。万幸逃出去的幕府军留下的饯别礼里有兵粮和酒,那晚我们才得以来一个酒足饭饱。

队士们围着篝火睡下,我和久米部还有一个叫志村武藏的伍长则盖着草席睡在了堂内。

志村是庆应元年招募时就加入的老队士,他和久米部还有先前提到的吉村贯一郎应该是同期。他为人老实,平日里也不太起眼,年纪应该是三十五六吧,总之是个明事理又勤快的武士。他一直负责大炮队调遣工作,算是新选组的炮兵队长了,可当时我们身边却已经没有他可以发挥作用的大炮了。

说句实话吧,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像久米部和志村这样的老队士,为什么没有跟土方走却跟着我留下来送死。他们各自在队里颇有人望,手下的二十来人也一并留了下来。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我这样别扭的人都不值得众多队士托付性命。

不过纠结这些事儿也没什么意义。再说不论是久米部还是志村,他们留下来也不是为了追随我,当然更不可能因为意气相投,估计只是觉得继续活下去太麻烦了吧。

喝得烂醉的我躺在了正堂的地板上,从破烂的门缝可以看到火势减弱的篝火。队士们就围在那堆篝火边上,各自缩成一团,睡得很沉。幕兵还在的时候,四面都设了步哨,由兵士们交替站岗,可事到如今谁还有那个心思和工夫。“真冷啊。这要冻死了,可就真是死不瞑目了。 ”志村忽地起身走出了堂内。我枕着手臂横躺着,没有刻意去看却还是看到了。他走到快熄灭的篝火前,往里面放了山树叶,又添了一些木柴。

我们这些组长成天就知道嚷嚷去死去死,而伍长们对队士的关怀却从没少过。就算是在当今的军队里,将校与下士官之间也是这种感觉吧。

这么一想就更坦然了,那二十来人肯定不是因为我才留下的,他们把命托付给了久米部和志村这两位伍长。

曾经有两百来人的新选组,走到这步却只剩零零星星的这些人。没有近藤没有土方也没有冲田没有永仓,只有一个三番队长斋藤一指挥的新选组。院内四周都是为了防弹堆起来的土包,历经枪林弹雨满是弹孔的诚字旗孤独地立在上面,夜风中招展的旗,就像在昭示着这座孤堡的存在。

秋虫早已死绝,一片死寂中只能听到木柴爆响的声音。把手放在篝火上取暖的志村突然站起身,警惕地环顾了四周。与此同时,屋外响起了敲打金属盆一样的声音。志村一脚踢翻篝火,大吼一声“敌袭”。

我从堂内冲出去的时候,营地西侧的土垒上已经架起一排枪口开始齐射了。事到如今真可说是回天乏术。我们除了趴在地上等子弹耗尽别无他法。

没人想到处于绝对优势的敌人竟会偷袭。我们满脑子都是扫荡战开始后自己被包围,然后面对敌方劝降无动于衷,最终大动干戈的场面。

擅自臆想真不是好收场的玩意儿。哪有战争会按剧本进行的。何况就连那种所谓预测都是建立在己方如此少人数的前提下,可以说是相当随意了。不对,应该说是我幻想出来的不过是一场梦,是最风光的一种死法吧。

可这种梦又能指望谁来帮你实现呢。数百人的敌军蹑手蹑脚地将我们的营地包围起来,还从西侧的土包开枪齐射。待到子弹用尽,他们又叫嚷着从四面八方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