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第2/3页)

——保重。

留下这句话后我转身离开。樱花的枝条一路铺展下去,映着西沉半月的红色光晕,犹如一尊尊并肩而立的丰盈女体,散发着暗暗幽香。我抽出腰间的皮鞭,打散了枝头的花往前走去。原本开过就该赶紧谢掉的物事,仗着那些日子的倒春寒反倒开得更起劲了。看着就让人心烦。街道另一头,那些决心赴死的人和板车一起前进着。一下子就多出来一群麻烦的同路人,我只能跟他们拉开距离继续上路。“且慢!且慢! ”刚走出去不远就有人叫住了我。铁之助窜到我面前,恭敬地跪在了路上。

“斋藤先生。请等等。 ”我满心以为铁之助是来还刀,毕竟他似乎一直当那是我借给他的。不过这次我猜错了。铁之助蹭膝挪到我脚边,嘶声恳求:“我已与他断绝了兄弟关系。求您带我走吧! ”

循着一声“铁之助”回头望去,他的哥哥还站在另一头的路上。樱花的枝条缠在他瘦弱的身上,遮住了他那张和善的脸。忽然间,我想起了先前某次铁之助提起他们离家出走的原委。就是那个哥哥,救走了饱受虐待的弟弟,却也抛弃了自己的家。

我叱责了铁之助。

——就算是乞丐,也不能忘记他人之恩。

谁知道铁之助竟然紧紧抱住了我的小腿。

“兄长的大恩我必不会忘!请您理解! ” ——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你是因为觉得我和吉村对你有恩,那就大错特错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 ——那你就给我说明白了!铁之助没有开口,只是哇哇哭了一阵后哽咽着说:“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兄长就不会回大垣家里去。原本我是打算在甲州战死的,可人算不如天算……还请您体谅我的心情。 ”

这下我懂了。怪不得铁之助在日野看到土方和他哥哥见面的场景时,会露出那般充满恐惧的表情。甲州之战中他一直为队伍殿后,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样子。在逃到八王子后,他反而变得沉默寡言,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那家伙真是个叫花子。他连生母的长相都不知道,在收留自己的大垣家又受尽几近致死的虐待,为的只是一口饭,跟着我们图的不过也就是不饿肚子。要报答哥哥的恩情,只有让自己去死。这种彻头彻尾没救了的叫花子,上哪儿去找。

辰之助还在唤着弟弟的名字。可他毕竟生性软弱,恐怕连跟我说句话的胆量都没有。所以他也只是杵在原地,隔着樱花的枝条,扯着嗓子叫着“铁之助!铁之助! ”

那把声音,和在日野乡里油菜花田中跌跌撞撞的土方哥哥重叠在了一起。就跟那一声声“阿岁 ——阿岁 ——”一样,哪一个都不像是人能发出的鸟兽嘶鸣。

“求求您!求您把我带走吧!我已经与兄长道过别了!请带我走吧! ”

我一脚踹倒铁之助,又朝着他仰面朝天的脸上抽了几鞭子。直到那张跟小姑娘似的脸蛋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我并非对他有什么怨恨。不论有怎样的内情,那哥哥可是为了救他而甘愿沦为结绳乞食的人,他却口口声声要断绝关系,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又怎知道痛。

——坏心眼的臭小子!

抽着鞭子的时候我在想啊,这时候辰之助要能冲过来拦住自己多好。

就凭着那份勇气带着弟弟逃走就是。不管靠什么活下去,总之应该不会再去讨饭了吧。往往就是某一瞬间所下的决心,能改变人的一生。

然而铁之助没有和哥哥一起逃走的想法,而辰之助也没有来救弟弟。吸饱了血的鞭子终于被我打折了,我直挺挺地立在原地,扭过了头。

哥哥已经喊哑了嗓子,他穿着那身寒碜的西式军服,吊着一只手,像根棒槌一样杵在原地。

我对那个懦弱少年说。

——滚!

辰之助抽着鼻子,表示拒绝地摇了摇下巴。

——滚!

我朝着樱花的枝条抽出了刀。第一刀横一文字削断了一根手腕粗的粗枝,在它落地前,我又从上段挥出第二刀将其砍做两段。月色下扬起漫天落英。

土桥附近站着的那些人嚷嚷着四散而去。其中一个还不忘拽起辰之助的衣领,把他给拖走了。

那个懦弱、碍手碍脚却温柔得无可救药的哥哥,消失在了夜色中飞舞的花瓣里。

剑,不过是杀人的凶器,但我还知道,它偶尔还能用来斩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好个越前守助广啊。虽然我是从来不用这把名刀砍靶子,不过就算是砍了两次樱树的粗枝,刀身依旧发着寒光,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到了鞘中。

再看铁之助,不仅一副不识鞭子疼的模样,连他哥哥方才离开的事似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落在他面前的树枝切口,那表情就跟让狐狸什么的冲了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