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从八王子到江户,那一场彻夜行军实际就是大败退。

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矛头指向锦旗,还都是惨败收场。身后说不定是趁火打劫的追兵,前方没准儿还有官兵搭的拦路虎。后来再想啊,既然是在御天领内进行的撤退,那样的顾虑的确是过于杞人忧天了,不过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败兵心理吧。

没人命令,但就是觉得不能结队,于是各自才零零散散地摸黑上路了。不少人一开始就不准备回甲州道中,而选择了往青梅街道的方向。我也是跟了近藤一段路,到了府中宿一带后才转向从人见街道前往江户。

和近藤土方分头行动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毕竟我本来就不好与人结伴。我更喜欢能优哉游哉地上路,不用催人也没人来催我。

那已经是三月九日了,月光正照道,还赶上了樱花盛开的时节。输了也就输了,比起一路上对着近藤土方那两张臭脸,我自然更情愿一路细品风流。反正只要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到达和泉桥的医学所就成。

我走的是没有人烟的小路,沿途还不忘赏了赏夜樱。马虽然是扔在甲州的战场上了,但那顶内贴金箔的阵笠和黑毛呢阵羽织倒是挺合我意的,就那么穿戴着了。不过我是打算天亮后再去附近的百姓家,让他们准备马的。毕竟虽然满身硝烟,但我那身打扮怎么看也是个御目付或是御奉行,不骑马实在有些难看。

这么一想,反而更不急了。我索性就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吃了干粮,末了还小睡了一觉。果然出门就该一个人啊。想吃的时候吃,想睡的时候睡。要是有人同行,哪儿能那么自在。映入眼帘的樱花,樱花之外的月色。虽说是甘愿花下死,可距离月圆之夜似乎又还有那么些日子[1]。谁料到坏就坏在我这风流心上了。等我踏踏实实睡上一阵再睁开眼时,夜樱下凑上来的是几张与风流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憔悴胡子脸。“呀,还真是斋藤先生嘞!”那一口讨人厌的上方口音,是久米部正亲没跑了。“我瞧您躺得挺舒坦的,还以为是死了呢。”这一次,连林信太郎说话也不合时宜起来。

我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可让我心烦的还在后头。明明应该没人的小路上,除了载着伤员的板车,还有一群穿着西式军服、把铁炮当宝贝一样背着,从头到脚都一副落武士德行的家伙。

近藤和手下的人都各自出发后,林和久米部却还不忘护送伤病队士,其心可鉴啊。好像是考虑到在府中一带可能撞上敌军,带着一帮伤员的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这才决定走人见街道的。

——你们是傻子吗?真是让人无言以对。受伤的人以此为由好好待在八王子的宿场不就得了么?官军既然打的是通谋仗,那就不会逮住他们砍头。 ——新选组已经完了。各回各家散了吧!我说的是真心话。林和久米部却气冲冲地反驳了我。说什么新选组虽然完了,但不能让武士也跟着完。佩服,佩服啊。我推开两人回到正道上。月光下,半小队找不着死地的武士正痴痴地望着我。 ——我再说一遍。新选组完啦!武士也跟着了结了吧!

有人咬紧嘴唇瞪着我,也有完全丧失了底气耷拉着头的。

我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自己的生死没道理让别人来定夺。我想说的仅此而已。

林和久米部想来也明白了我的意思,板车和残兵们又开始缓缓前进。队伍过后,剩下了几个杵在原地的兵士,却没人再去看他们一眼。

街道的用水上架着一座土桥,樱花树的枝条正好伸展到了桥中间。市村辰之助和铁之助两兄弟蹲在桥上,就像一对儿荒郊野外的佛像。哥哥胸前吊着受伤的手臂,把枪杵在地上作拐棍。

我忽地就忆起了京都堀川边上那对走投无路的兄弟。总感觉那已是久远往事,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两兄弟被新选组捡回来也不过就是几个月前的事。

我明明已经坚决地阻止过了,但吉村贯一郎还是把他们给带了回去。这么看来,比起吉村的感情用事,我的直觉更靠得住。半大的孩子却要经历原本可以不用经历的艰辛,不都是他造成的么。

两兄弟在甲州战场上都有出色的表现。哥哥能跟着败走的队伍走到这步只是手负了伤,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他们不欠谁什么,也没有再勉强自己的理由。

我把钱袋扔到两人面前。

——拿去分了。

那些钱足够他们扔掉西式军服买身旧衣服换上,然后有多远走多远。

“感激不尽!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哥哥辰之助趴在地上感慨。余下的人也纷纷向我低下头,说了些意思差不多的话 ——除了铁之助,他正死死地瞪着我。

想忘也忘不了啊。那松垮不合身的军服,卷了好几圈的袖口,还有几乎被立领埋进去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