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御一新后四十五年,还记得过去那个时代的人,越来越少啰。

不是有首诗说了么,人间五十年,人没了也是理所当然吧。不过现在那些说书人或者小说一类的,把武士的时代吹得天花乱坠的,让人有些看不下去啊。

就说斩舍御免吧。

说町人要是有欠礼数,武士可以随便出手杀人而不被追究罪责。怎么可能有这种无法无天的规矩。就算是无礼讨[1],也是要跟现在一样按杀人罪接受审判的。只不过整个流程与现在大相径庭罢了。

再说了,我根本就没听说过无礼讨这个词。杀人斗殴那样的事儿,反倒是御一新之后的现代更多。以前要真的能随便杀人,新选组也不至于那么招京都人忌讳讨厌了。

就算是我们,也没有对赤手空拳的百姓町人动过手。而那些说书人嘴里呢,斩舍御免成了家常便饭,说得像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一样,夸张也要有个限度吧。

那次我没有被追究责任,并不是因为我是御家人子弟,而弥太郎是我家的郎党这层关系。只不过那时的旧幕府,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对这类事情逐一审判罢了。

这要是在大政奉还前,事情是不可能不了了之的。

我是御先手组山口家的次男,弥太郎是家中郎党。那等着我的,就会是来自徒目付的严厉审判。而另一方面,要是按若年寄格近藤勇组士来算的话,就是交给御目付大人斟酌的事了。

不管是哪一个,我都别想轻易抽身。什么因为被索要钱财而无礼讨,根本就不成酌量的理由。虽然不至于让我切腹,但免职停俸驱逐出江户这类处分恐怕是逃不掉的。

怎奈何幕府已经垮了。虽然町奉行所还在,但上头的人和役人都没了,衙门也就形同虚设。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更好,毕竟会惹上麻烦的终究还是我自己。弥太郎的尸体就这样在外面扔了一晚,谁都没去管。自始至终,这都像是我的独角戏,总不好开口叫旁人帮自己善后吧。

然后呢在大家吃早饭时,我旁边的永仓新八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喂!阿一!你要装傻到什么时候啊!你这么扔着不管是觉得谁会去帮你收拾了?还是你觉得尸体在那儿躺厌了会自己跑去找墓地? ”毕竟是眼睛揉不得沙子的永仓。玄关口横着一具尸体,他能看得下去才怪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的确弥太郎不可能自己站起来走到墓地去。可不论起因如何,既然他死了,那为他吊唁的怎么说也该是他的主人 ——我父亲。或者说通过我父亲联系与他有亲缘的人善后。可如此一来,我就不得不回牛込的家里去一趟。

回去说什么?我把弥太郎砍了,后事就交给你们了?就算我再是个不孝子,真要做到那种地步良心也还是会不安的。

我在玄关的式台上嘬着烟,望着不远处的尸体发愣。真是麻烦。处理起来最棘手的除了粪水就数尸体了。

屋敷还在修缮,工匠左官们东奔西跑地忙活着。参加稽古或者操练的队士也在我面前来来去去,一个个都装作没看见那具尸体一样。我甚至怀疑过该不会真的只有我能看见吧,想想都觉得背脊发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其他人只是视而不见罢了,管它在与不在,尸体和粪水根本就没什么两样。过了一会儿,一轿气派的打上网代 [2]停在了玄关前。说起来那天似乎是若年寄格的近藤勇要在土方陪同下去西之丸登城的日子。近藤也装作没看见。只是对正坐在式台上目送他们出行的我说:“今天天气不错嘛。是不是啊?斋藤。 ”言语里带着揶揄。是想说天气好的话东西臭得更快吧。土方也不愧是土方,别说尸体了,索性把我也当透明的了。随同的队士有三十人左右吧。的确是好面子的近藤的作风,这差不多赶上一个大名行列了。

偌大的宅子一空下来,我倒有些急了。眼看着日头越爬越高,冻住的血糊也开始融化。原本扑倒在地的尸体的一只脚是高高翘起的,现在也软趴趴地落了下来。再不做点啥,估计连弥太郎都会忍不住来催我了。

这世上真是不缺奇人,工匠见我一脸苦大仇深的,估计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用周围的一些木料做了个棺材给我抬了过来。“棺桶我是做不了,这个如果行的话就凑合用吧。”那位奇男子如是说。救星啊。我指望着奇男子能帮我,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堆小判就往他手里塞,也不知道是三两还是五两,总之不是小数目。 ——先听我说,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还没等我说完,工匠推开钱就跑出去老远。看来再是奇男子,也分得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呀。尽管如此,其实我心里还是轻松了不少。毕竟让尸体继续暴晒在外面也不是个办法。就算是扔在那儿不管,比起暴尸露天,好歹也有口棺材。世上不缺奇人,更不缺的是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