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寻着窗外经过富坂的电车声望去,透过玻璃所见的天空已经染上了一层曙色。“起床时间到了! ”从梯子段下传来夫人的唤声。没多久,头顶上的天花板就吱吱嘎嘎响起来,看来寄宿生们也陆续起来了。

“哎!只管自己听得入迷了,竟然熬了个通宵。”梶原赶紧表示歉意。不过说没注意到时间是真的。因为在他的感觉里,距离末班电车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

另一件让他惊叹的事,就是这位七十老翁的健硕。虽说喝了一夜,那背脊依旧是像绑着旗杆一样挺得笔直,好像只要自己愿意,让他再继续说多久都没关系。

到半夜前还喝的是烫酒,夫人睡下后两人就索性把一升瓶摆在面前,用茶碗就着喝了起来。即便是如此,老人的模样也与刚开始喝时并没太大变化。

“你小子不错嘛。”一刀斋话中带着赞许。实际上梶原已经有些上头了。只是觉得空不了这一升瓶,话题就不会结束,这才一路喝了下来。

“榊吉太郎没多久就醉成一摊了,你小子倒是有两把刷子。看来警察和军队练出来的,果然还是不同嘛。 ”

“其实现在军队里也已经没了上司强灌酒的习惯了。酒量这东西毕竟还是要看遗传。 ”“一会儿给你铺个床,就在这儿歇下吧。要是穿的便服倒也罢了,近卫将校一大早就在街上晃晃悠悠地成何体统。 ”“电车上人多眼杂,我一会儿出门叫辆车便是。多谢款待。 ”一刀斋并没有要拦住梶原的样子。只是喊了声客人要回去了,然后拍了拍手。“我的这些事儿,还想听吗? ”“那当然!如果方便的话,待我回宿舍小睡一番再来拜访。”梶原一起身,只感觉视野一通乱转,遂伸手扶住了柱子。“不必这么硬撑着,改天也没关系。我又不会躲不会藏的。 ”看着梶原那样子,一刀斋乐滋滋地继续用茶碗喝着酒。除了深凹的圆眼里隐约可见血丝外,一言一行都与初见时无异。

彼此应该都喝了有一升多吧。不论是和榊警部还是关根中尉,或者说其他任何人对饮,自己都没有过喝醉的经验。就只有今天,能不能再留我一次呀 ——梶原在心里叫苦道。

“是嘛……那你今晚再来就是。 ”

“不会打扰您么? ”

“是我自己想聊聊旧话了,算什么打扰?不过别忘了带酒哦。我可懒得专门跑出去买。 ”这就是个怪物啊。梶原整了整军服的领子,心想着至少要有军人的样子,以一种砸木桩的姿势微猫着腰,说了句“告辞了”。在他眼里整个走廊都在晃。玄关处是用衣袖抱着军刀正坐着的夫人。“是近卫将校呀?”小声的议论,应该是来自梯子段上偷看的那些女学生吧,不过梶原连回头看一眼的气力都没有了。挂上军刀,穿上长靴。跨出门槛后来个向右转,向夫人敬了个举手礼。

他自个儿以为这一招一式做得有板有眼,但夫人看他就连脚底都没踩实,忍不住抬头扑哧笑出了声。

“请注意下那边的台阶。先前有人就在那儿摔倒过。对了,春日町的十字路口上,总会有揽客的车在那儿候着。虽然我是想送您过去更为妥当,可管得太多免不得会让老爷责难,就请恕我不能同行了。招待不周还望见谅。路上多保重。 ”

听说夫人来自会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确是一位范本一般的武家之妻。虽然年岁已老,但如此与黑齿合衬的人,在这个时代还是挺少见的。对于夫人的凛然庄重,梶原一时间竟看得入了迷,回过神后他才想起往外走。

站在精心打理的映山红篱笆边上,回头再看里屋,一刀斋依旧坐在原本的地方,还是最初的姿势,独自斟酌着。

“喂!梶原!你这家伙有完没完!你以为现在几点? ”

梶原在关根中尉的推搡中睁开眼。

“几点? ”

“现在时刻,一八〇五[1]。难得的假期我不想抱怨,可你这每晚是跑哪儿去干吗了?要是你给什么妖怪觅上了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在春日町的十字路上叫到车之前的记忆还是有的。再看看端端正正挂好的军服和刀带,梶原不禁有些佩服自己。刚想起身,就觉得头像给人揍过一样闷痛。“抱歉,能把军服兜里的钱包拿给我吗? ”毕竟是烂醉后随便爬上的人力车,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财物安危。这些日子东京市内,有一帮“满洲归来的黑心车夫”甚是猖獗。据说是一些日俄战争大动员后因召集解除而断了生计的家伙,扮成假车夫四处作恶。亏得钱包里面并没少什么。再摸摸军袴兜,还好,比钱包重要得多的那枚银表也好好地待在里面。“你到底跑去跟谁喝上了?能让你这蟒蛇一样的家伙连续两天喝得烂醉回来,对方估计也只能是怪物了。 ”把朋友的碎碎念全当耳边风,梶原起身坐在了被子上。走廊外的光线已经昏黄。酒劲似乎还没过去,不过是该收拾收拾准备动身的时间了。“难不成是女人? ”睡眼惺忪的梶原视野中,突然蹦入关根中尉的大特写,还附带翘起的小手指。“你去给我找个能灌醉我的女人来? ”“说的也是。那你倒是解释一下,怎么弄成这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