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4页)

“要是有衣物需要洗的话,告诉我一声便是了。”房东瞄了一眼梶抱着的东西,呵呵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些许嗔责。当梶原从神保町车站走进开往曙町方向电车的车厢时,秋日的残阳已经开始要沉入九段坂了。

思索再三后,他还是穿上了军装。一是因为他实在没什么穿得出门的体面衣服,加上毕竟是去陌生人家拜访,军服这类一眼就能看出身份的穿着,应该更容易让对方卸下警惕。

傍晚的市营电车内异常拥挤,一班车刚开出,站台就又被人群所淹没。虽说有军人专用票,但乘客们和车长却是一视同仁。梶原在眼巴巴地错过好几班后终于挤上了车。这下又得担心自己腰间的佩剑是否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军人往返票”又不是多体面的事,哪又会放在嘴上。

东京是一个坡道特别多的城市。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往往会忽略这一点。

山岗与谷地错综复杂的地形,自然是少不了爬坡上坎。在这样的城市里,电车自然比人力车和自行车便利许多。这应该也是市营电车得以蓬勃发展的原因吧。

作为市营电车线路的白山道,正是一条自南向北穿过山谷的路线。位于它左手边的是九段丘陵。由于连接靖国神社与神田之间的九段坂坡度落差过大,电车无法通过,只有绕着山坡铺设了电车专用的轨道。

白山道的右手边,是从本乡台地伸出一小截的骏河台。

过了神田川上的水道桥,扑入视野的就是本乡台地了。左面低洼地带是小石川陆军用地。那里原本是水户藩江户屋敷的所在地,面积据说足有十万坪[3]。后来被全部征用,建上了东京炮兵工厂。

透过车窗,梶原仰视着高耸在夕阳中的烟囱,忽然惊觉就在短短四十五年前,那里还是大名邸宅。再想想其实就是自己出生仅二十年前的事,就更是让人难以置信了。当年德川御三家的邸宅如今都已是物是人非。尾张藩那座成了市之谷台的陆军学校,而纪州藩的则摇身一变,成了青山御所。过了水道桥,就是壹岐坂下站了。长长的壹岐坂,坡度却如此之陡,足以见得从本乡西下的高度落差有多大。“下一站是春日町,春日町。本乡三町目、上野广小路方向、大冢方向,需要换乘的乘客请在此下车。 ”广播中突然出现的目的地名,让梶原掩不住心中的震惊。不知为何,原本印象中那应该是更遥远的,甚至要彻夜才能到达的地方。

梶原走下市营电车,顺手就在车站前的酒坊买了一升瓶[4]。就在年老的店家为酒瓶包上熨斗纸[5],打上手提用的结扣的当儿,秋日已经直直地落入了地平线。

若说是去见那个被称作一刀斋的剑客,按理说应叫上榊吉太郎同行。但榊却只是说:“想见去就是。”在告诉了自己地址后,还不忘撂下一句:“那人就是个没救的酒坛子,说不定早就醉上西天去了。 ”可一夜过后,梶原无论如何再也坐不住了。就算那人已经不在,他也觉得自己必须去一趟,哪怕是上一炷香,在灵前供上酒也行。“请问这附近有一户叫藤田的人家吗?”想起那人好酒的事,梶原索性向酒坊店家打听起来。“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为将校先生指路的福气。嗯……若是藤田的话,那可有好几家啊。 ”“真砂町三十番地的藤田五郎先生呢? ”还没等店家想起,暖帘后倒是先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就是在女子高师宿舍工作的藤田先生吧。”暖帘掀起,店家的妻子走了出来,她替已经年老昏聩的丈夫耐心地为梶原指了路。“不过如果是去拜访他,手信还是别买这个比较好。藤田先生对酒可挑剔得很,非伏见的生一本[6]不可。就是所谓的‘下酒 [7]’。”梶原提拎着换好包好的上等好酒,又走回了大路上。此刻一轮橙色的满月已经高悬在了炮兵工厂的高大烟囱顶上。穿过白山道,沿着富坂一路向上。这边也铺设着沿着本乡丘陵向下的电车道。满载着乘客的电车车轮生生抓住轨道,小心翼翼地向下行驶着。

正如酒坊老板娘所说,富坂山腰处有一所叫做锦秋高女的女子学校。从校门正对着的一个小巷折进去,长长的石台阶便出现在了面前,典型本乡山城应有的模样。

梶原有一种走向巨大酒壶深处的错觉,电车的喧嚣声渐行渐远,剩下的只有带着潮湿的冷气,包裹着自己的身躯。狭长的石台阶被两侧住家的黑色墙壁夹在中间,看不见尽头。梶原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正走在虚空异界。黑暗中,只有影子静静卧在脚下。不经意地一回头,高悬在天空的满月发出青白的银色光辉,紧紧跟着自己。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栋虽老旧却不乏别致的两层小楼。四周那些武家屋敷遗留现世的常盘木将它包围其中,枝繁叶茂间透出的灯光,有如隔着灯罩般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