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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参议官兼学习院长陆军大将从二位勋一等功一级伯爵乃木希典在报纸上看到讣告时,梶原中尉第一反应是同情。他深深同情如此繁重的头衔,竟就这般压在了那样一位老人身上。他不时会思索,当将军被压倒击溃时,自己又在哪里,做着什么。就像遭遇不测的是长年的知己那般,对于后知后觉的自己,他总带着一份懊悔。

乃木大将在赤坂新坂町家宅切腹,是九月十三日下午夜里八点。那正是先帝的灵柩被装入丧车驶离皇居的时间。

出丧的具体时刻其实并不难掌握。因为首先皇居前的广场上会鸣炮,听到炮声后,停靠于品川海面上的军舰亦会拉响汽笛,各个寺院则会敲响丧钟。

将军的心里事实上应该并没有什么殉国的念想。对他而言,自己不过是陪着陛下开始另一段旅途罢了。将军是用自己的军刀切腹后又用刀刺穿咽喉,他的夫人则是用短刀扎入心脏结束的生命。

谁敢想在起雾清晨中遇见的失魂落魄老将身上,竟然蕴藏着能独自切腹并让妻子也一同殉死的气力。

此刻的梶原走在送葬队伍前,正奔着青山练兵场的葬祭殿而去。近卫骑兵先行开路,近卫军乐队在行进中演奏《哀之极》[3],手持松明的送葬队伍紧随其后,轜车[4]则由五头牛拉着缓缓前进。送葬队伍自宫城出发抵达葬祭殿,前后花了三个小时。乃木将军的死,便是发生在这段时间内。走得无声无息。

那是为天皇陛下送葬的队伍,文武百官都理应在内。只是夜色尚浓,有谁在又在哪里,自然是无从知晓的,毕竟不能说还召集众人,做个点名签到什么的。再说了,人人都沉浸在悲痛中只顾埋头前进,谁又会去顾及旁人。

道理虽然说得通,可梶原中尉心里仍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自七月三十日陛下驾崩以来,已经过了一个半月有余。其间乃木将军那副心焦力瘁的模样,周围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照理说其中总会有人发现将军不在,心生疑惑进而把事情闹开的。因此乃木大将未加入队伍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并没有去送遗体的想法,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让自己的灵魂追随先帝而去。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梶原的推测。但一开始似乎不着边际的想象,竟也渐渐清晰明确,甚至连猜测本身都让人觉得可怕起来。

如果梶原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也就是说乃木将军殉死,根本就是百官早已心中了然之事。

毋庸置疑,将军的意志无比坚定。声名赫赫的将军为国殉死,一方面能将武士道精神名扬海外,同时给敬慕陛下的国民们一个充分的交代,让人们能更加欣然地接受明治的终焉及开辟伊始的大正年代。

若是这么想,那的确谁都没有阻止将军殉死的理由了。

总之,就是在梶原中尉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为其开路的时候,乃木将军以哀悼的炮声与钟声为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至于殉死的理由,也明明白白地写在了遗书上。对他这一举动,世间舆论可以说是各抒己见,到底结果还算圆满。只是一切都太过顺利,反而让梶原嗅到了古怪。

毕竟从将军的安排来看,他理应是一个考虑周到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选择在参加葬礼,接待海外宾客之后再离世更为自然么。加之身为学习院[5]的校长,陛下曾将三位皇孙的教育托付于他,他这一死,等同于逃避了自己的职责。

既然有如此矛盾的事实存在,圆满的结局就不得不让人心里打上一个问号了。或者说乃木大将根本就是无法承受陛下驾崩和时代终焉这样的双重打击,再无暇顾及其他就此撒手人寰。能够将自己身后之事打点得如此周到,也不过是因为陛下驾崩到大葬之间,有那么漫长的一个半月时间罢了。

梶原甚至曾想过,指不定乃木大将也与自己存着同样的想法 ——明治这个时代,会永远存续下去。

陛下的遗体在大葬之后返回京都,葬于伏见桃山陵。这场葬礼同时也属于明治这个时代。就在它结束三天之后,也就是九月十八日那天,按照陆军的惯例,炮车载着乃木大将的灵柩,在市民们的目送之中,往青山斋场驶去。

梶原让青山大道上的部下列队,为葬礼献上仪仗。夫人的灵柩车由马拉着,紧随在将军灵柩所在的炮车之后。

施立枪令后,梶原中尉将军刀收回鞘内颓然而立,精神似有些恍惚。仿佛就在那一刻,曾以为永续不灭的明治时代,终于彻底地画上了句号。

每每忆起那份感慨,梶原就觉得即使是那样不顾前后,抑或是无法承起重压选择死亡的做法也是伟大的。至少它让自己终于能够与明治这个时代做一个了断。乃木将军在陛下身逝之后,将尘世的一切留恋,都扫了个干净,再上路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