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些可笑,在梶原中尉心里,明治这个年号似乎应是永续不变的——就如西洋之纪元。即便是陛下驾崩,皇太子殿下继位登基后,明治四十五年依旧是四十五年,而下一年理所当然地该是明治四十六年了 ——为此,他深信不疑。

谁想在陛下驾崩翌日,“大正”这个新年号就横空出世。比起新时代的到来,倒是明治时代与陛下御体同归尘土的事实更让他感到无限唏嘘。

说起来与明治二十年出生的梶原中尉干系不大,可事实上“庆应”在孝明帝逝世时也是存留了一段时间的。当时,就连跨过年坎儿到了第二年初,宫中也没有年号将改的迹象。一直到先帝驾崩一年零九个月后,庆应才终于成了明治。

退一万步说,眼下局势虽不算平稳,可毕竟宫中本就有丧期之说,国民亦有服丧义务,如此看来前代的应对方式显然比起立马改年号来得更自然。再加上本来明治这个年号,就如神武天皇即位或是基督诞生,说它是本国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纪元也绝不为过。然而就是这个辉煌的时代,却在陛下驾崩之后立刻被抛到一边。世间如此不假思索地就给陛下安上“明治天皇”的谥号,又马不停蹄地奔向新时代的做法,是否真的合乎情理?

——自七月三十日陛下驾崩以来,梶原中尉的脑子里就一直被类似的问题充斥着。

在这些不着边际的念想里,梶原的脑海中忽地闪现出一个画面。如合着朗朗的旁白,映现在黑暗空间中的电影定格。

如果那一幕并非白日梦魇而是真实光景,那就应该是发生在国民吊唁潮已过,秋风开始萧瑟的九月初。二重桥前的广场空空如也,时间尚早。

担任值周士官的梶原离开竹桥的近卫师团司令部,走在去往宫城各个分哨巡视的路上。马蹄踩散护渠上浮升缠绕的雾气,一人一马行至二重桥前时,天将亮。

梶原身下坐骑忽地立起耳朵,随即停止了前进的步伐,似是听到了其他马匹踏踩碎石子的声音。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总是能比人更先察觉到来自上官的气息。

从浓雾中缓慢踱出的,是一位身着军服、胸佩勋章、手臂上套着丧章的骑马老将军。虽然两人之间相隔尚远,但从那一把白胡子来看,来人应当是那位乃木大将。

梶原中尉心里犯起了嘀咕,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至今,老将军那憔悴的面容、马儿眼中透出的与主人同样的悲怆,以及渠外路面电车恰好经过时擦起的蓝色火花,都还历历在目。

大将并未带副官,身边也无从兵。将官级别的人只身出行本就不妥,更何况眼前还是一位与海军东乡提督一起被拥戴为日俄战争英雄的人。

梶原立即让道并施以军礼,静候将军通过。可老将军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前方这位骑马将校[1]一般,依旧自顾自地策马缓行,还时不时不舍地回头望向二重桥的方向。那副模样,丝毫没有将军的威严,倒更像是个迷失在雾中战场上的老骑兵。

对于这出现在黎明时分一幕的因果,梶原中尉大胆地猜想了一番。

乃木将军应该是昨日参内[2]后就在并殡宫的灵柩前守了一整夜,直到夜色将尽,才迟迟吾行地退身而出。

一步一回首,一步一回首。

马上的将军并未做出任何垂首或是敬礼的动作。身下的骏马反倒像是执意要斩断自家主人最后的留念,并不停蹄地向前迈进着。将军直到走到了中尉面前,才终于察觉他的存在。回礼间,神色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惊讶。

梶原中尉按照军中规矩,向将军报告巡查并无异常。将军听后,也只是应了声“辛苦了”,旋又驱马前行。

梶原琢磨着既然将军没有带从兵,自己临时担任其护卫工作也是无可厚非。于是他策马追了上去。

“阁下。请让下官与您同行归营。 ”

满心的责任感,换来的是将军一声厉喝:“用不着! ”

没等梶原反应过来,他身下的马已经被吓得止步不前。“是下官唐突了。 ”

白色手套的右手轻轻扬起,算是对梶原的回应。将军骑马的背影继续走向空旷的广场边际,依旧是无数次的回首,直至没入浓雾之中。

果然不是做梦。

要是能对后世之人说出如“明治时代就是如此这般被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中”那样的话,兴许倒还有些传奇的意味。但在梶原看来,他竟无法感觉到任何带有象征性的物事。就比如那位年过花甲,却无法抽身隐居的老人,一夜间就失去了自己生存的意义。像突然被切断线,消失在高空中的风筝,亦似被掷入深潭,沉入幽暗水底的石子。

对于乃木大将的殉国,世间的舆论赞否参半。而梶原却持保留态度。将军其实就是那被风吹走的风筝、沉入水底的石子,容不得他片刻挣扎。只是无论风筝或石子,在不同的人眼里,可轻如鸿毛,亦能重如泰山。一个被时代车轮碾过而逝去之人的是非,梶原并不想再多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