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第7/14页)

野战军苦,战士演出队里的文艺兵也讲究自力更生,她那个时候除了排练节目,还被安排种菜地,种萝卜种豆角种西红柿,自己播种,自己施肥,自己淘粪。

严格意义上来讲是偷粪。

演出队姑娘多,排泄物的产量却小,她经常一个人拖着粪车去别的连队偷。逮住她的战士们哭笑不得,打又打不得,骂又不舍得。她求人家说:给我吧给我吧,你们人那么多,使劲多拉拉就有了……

临走前她谢人家,说:你看,我会做斗眼儿,可好玩儿了呢。

她说,你们加油啊!我下周还会再来的!

拉回来的粪需要沤,需要倒热水和开,那味儿太鲜,她练就了一身的憋气好本领——飞速说完半张稿子不带换气的——都是被粪堆给逼出来的。

粪足了,菜就长得好,大西红柿、大豆角子、大萝卜,但所有吃上她种的菜的女兵都恨她,一边吃一边骂,骂她太出头太冒尖,把别人都给比没了。

她那时一专多能,菜种得好,歌唱得也好,还会主持,舞跳得尤其好。她跟着电视练动作,第一年就当上了领舞,四五年的老兵们恨不得伸腿绊死她。

她入伍第一年立了三等功,全军会演时得的,奖一拿完领导就来谈话了。你不能什么都干啊,还让不让别人上台了?不要光顾着自己一个人出彩,要考虑团结。

她傻呵呵地笑,说好吧,我以后光报幕也行,去小品里演配角也行。

委屈忍到半夜,终于忍不住了,她哭着跑去连部,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可那时流行的还是老式拨盘电话,严严实实地被木头盒子锁着。盒子抠不开,指甲劈了两个,那个电话没打成,她之后也没打过。此后受了任何委屈,她一个电话也没给家里打过。

有些人天生是为舞台而生的,她演的小品没人看主角,全都盯着她这个配角,她报幕的晚会,掌声最多的是报幕环节。她人漂亮,话说得也好玩儿,台上一站就讨喜,下部队慰问演出时,成千上万的战士鼓掌起哄,不让她下台,齐声喊:回来!回来!不许走!不许走!

她踩着大车帆布的地毯,笑意盈盈地走回床板搭成的舞台,一张嘴,全场瞬间安静。所有人都死盯着她看,眼神热辣,抻长脖子。没人知道刚刚在台下,一个独唱演员推了她一跤,找碴儿是因为嫉妒,人心患不平,总把自己的平庸当成别人的错。

这种嫉妒尾随了她很多年,那一茬儿的演出队,她是唯一一个战士直接提干的。

后来她凭借业务能力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头半个月就得罪了全班女生,人人都恼她蹿得快,一进校就当上了军艺大小晚会的主持,几乎是包揽。

再后来,她没靠任何人,自己考进了空政歌舞团,在人民大会堂当过主持人,例如“中央军委慰问驻京部队老干部文艺演出”,据说那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最高级别的演出,中央军委的领导们都坐在下面。这种场面难免让人紧张得腿肚子转,她却稳稳地挑着大梁,博得的掌声一点儿不比那些老艺术家少。

我们刚搭档的那一年,大年三十晚上我看春节联欢晚会,看过她演的小品,名叫《圆梦》。我那时并不知道她的奋斗履历,并不知道她曾经是个拖着粪车去偷粪的小女兵。

我最初很奇怪,这么要强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和我搭档时从来不抢话?后来很快就释然,她对舞台的理解远胜大多数艺人,卖命打拼并非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只是为了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在她的认知中,工作的整体完成度永远高于个体的出彩度……有这样心态的人,又怎会屑于去争?

我们有时私下也聊聊主持业务,她常说:既然吃这碗舞台饭,就要对得起这个饭碗,你对得起它,它就对得起你。我深以为然,我说:我很高兴能和你一个碗里吃饭。

她黑着脸,她说她今天特别不想和我一个碗里吃饭。

她说,不是平行世界多元生活吗?不是每个世界都独立而平衡,彼此不影响吗?那你搞成这样算怎么回事,对得起你主持人这份工作吗?

我那时在西南边陲出了点儿意外,左手拇指残在滇藏线上。当时遇到山上滚石头,疾跑找掩体时一脚踩空,骨碌碌滚下山崖,幸亏小鸡鸡卡在石头缝里,才没滚进金沙江。浑身摔得淤青,但人无大碍,就是左手被石头豁开几寸长的口子,手筋被豁断了,石膏一直打到胳膊肘子。

我讪讪地让她在石膏上签名留念,她口红一挥就两个字:活该!

整整半年的时间,每次录像时见到她,我都挺无地自容的。是哦,打着石膏上台的主持人……也太不专业了。

那时我有个叫杂草敏的妹妹害苦了我,杂草敏搞来几条彩色长筒袜套在我石膏胳膊上,帮我掩耳盗铃,可舞台上灯光足、温度高,每次录像中一抬胳膊,汗水涔涔淌,又湿又痒,烦得人抓狂。